第四章 接下来,是一场神鬼交锋——不对,应该说比较像单方面的霸凌,他恶意欺负 她,而她不能反击,只好含泪迎战。 对她的提案,他总是有意见,总是不满意,反反复复,折腾了快一个月,仍是 不能定案。 有时候她真的很想大喊,算了,她认输了!他就干脆给她一个痛快吧! 但他不,很聪明地选择用凌迟的方式,总是在她即将绝望的时候,适时给她一 点希望,让她百般挣扎,就是舍不得放弃。 算他狠……“你精神看起来很差。”蔡睿安关怀的声嗓拂过汪语臻耳畔。 她叹息,接过他递来的热咖啡,浅啜一口,咖啡浓香扑鼻,她深深嗅闻,期盼 能让昏沉的脑子醒一醒。 唉!她的头好痛。 “又通宵工作了吗?该不会还在忙春悦饭店那个Case?” “不然呢?”汪语臻揉揉疲倦的眉眼。“少齐……我说那个袁总经理,好像非 整死我才开心似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坚持要做呢?”蔡睿安不舍地望着她。“你干脆放弃算 了。” “不行,我不想半途而废。” “为什么?你明知道对方故意找碴,何必勉强自己?” 因为她咽不下这口气啊! 汪语臻暗暗咬唇,不知该如何道出她与前夫之间的爱恨纠葛,太复杂了,不是 为外人道。 “我看你这样没日没夜的工作,迟早有一天身体会受不住。”蔡睿安皱眉,语 气掩不住心疼。“为了一个案子,值得吗?春悦给的报酬是很优渥,但你再多接其 他几个案子,也就赚回来了,真的不必跟那种人耗。” “别说了。”汪语臻摇头,感激好友的关心。“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睿安, 这次是最后一次了,他如果再不肯通过我的提案,我会放弃。” “那就好。”蔡睿安稍稍安心,拈起餐盘上一块小三明治,递给她。“吃点东 西。” “不吃了。”她实在没什么胃口,而且还觉得有些莫名的反胃。“我们来看你 的照片吧。” “好。”蔡睿安将自己拍的照片一一秀给汪语臻看,他是职业摄影师,平常从 事的是商业摄影,但这回,他想为自己出版一本摄影集,邀请汪语臻为每张相各片 写一些短诗或絮语。 看过一幅幅人物景色的写真,汪语臻掩落羽睫,静静咀嚼回味。 “有灵感吗?”蔡睿安问。 “你照片拍得那么好,怎么可能没有灵感?”她微笑。“给我一些时间,我尽 量帮你写。” “那就这么说定喽。”蔡睿安孩子气地朝她伸出小指。“不准反悔。” 她笑了,与他勾手指,许下约定。“到时你可千万不要嫌弃我写的不好唷!” “哇,你以为我跟姓袁的男人一样机车吗?我可是堂堂男子汉,怎么会欺负一 个弱女子?”蔡睿安开玩笑,却没想到这无心的笑语宛如一把利刀,精准地刺进汪 语臻心窝。 她强抑心痛,几秒后,强绽笑颜。“是啦,你了不起,你是翩翩君子,最体贴 的绅士。” “知道就好。”蔡睿安得意地笑了,没想到外表高大帅气的他,竟会像孩子一 般爱邀功,享受得人称赞的快感。 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有这样幼稚的一面呢? 汪语臻一时出神,想起自己以前偶尔赞许前夫时,他也会露出如许骄傲自得的 神态,他会孩子气地将她抱满怀,要求她给一个奖励的亲亲。 他也曾经……对她撒娇过啊。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蔡睿安敲敲她的头。 “没什么。”她一凛,收束迷离的思绪,瞥了眼腕表。“我差不多该去春悦开 会了。” “嗯,我送你。”蔡睿安殷勤地提议。 “好吧,谢谢。” “谢谢你,叔叔。” “不客气。”袁少齐蹲下身,摸摸小男孩的头。 他是饭店一个长期住客的小孩,鬼灵精怪,又懂得甜言蜜语,很得人疼,饭店 上上下下员工都很喜欢他,对他的调皮捣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比如现在,他竟然在饭店大厅内踢足球,一名女员工急急赶来制止,却已经来 不及了,足球一个回旋,正中茶几上一只花瓶。 幸而路过的袁少齐反应灵敏地伸手扶住,才没酿成灾难,女员工吓得急忙对总 经理道歉,自责督导不周,他只是笑笑,捡起足球,递还给小男孩。 小男孩抱着足球,眉目清秀的小脸闪耀着可爱的笑容。 袁少齐忍不住回他一笑。“你是小杰吧?在这边不可以踢足球,很危险。” “对不起。”小杰明知自己差点闯祸,淘气地吐舌头。“不过叔叔怎么会知道 我的名字?” “我是这家饭店的总经理,我什么事都知道。”袁少齐神秘地眨眨眼。 “真的吗?”小杰不信。“那你知道我妈咪是谁吗?” “你妈咪是一个钢琴家,对吧?” “对!她钢琴弹得很好听喔,全世界的人都请她去表演。”小杰得意地炫耀, 顿了顿,继续出考题。“那你知道我最喜欢的足球选手是谁吗?” “CR(Christiano Ronaldo)。” “没错,就是他!他本来在曼联的,可是现在却——” “到皇家马德里去了。”袁少齐接口。“所以你很伤心?” “对啊,我讨厌那支球队!为什么CR不留在英超呢?”小杰嘟起嘴,恨恨地抱 怨,沮丧片刻,又努力提振精神。“你真的都知道耶,叔叔,那你知道我长大以后 也想踢足球吗?” 他不是已经自己招了吗? 袁少齐失笑,伸手再度揉他的头。“我知道。不过你不能拿饭店大厅当足球场, 饭店里有一间儿童游戏室,你应该知道吧?”我知道啊,可是我不喜欢跟那些吵死 人的小鬼玩。“小杰人小鬼大地声明。 “他们都好幼稚喔!” 所以他就很成熟喽?袁少齐不禁莞尔。 “叔叔,你陪我一起踢足球好不好?”小杰提出诚挚的邀请。 袁少齐愣了愣,正欲说话,一旁的饭店员工抢先开口。“小杰,不可以,总经 理很忙的,秀秀阿姨陪你玩好不好?” “我不要。”小杰很不给面子地拒绝,嘟起小嘴。“我想要叔叔陪我。” “可是……” “没关系。”袁少齐制止女员工,淡淡一笑。“我刚好有二十分钟的控档。这 样吧,小杰,我们到对面公园玩好不好?” “好啊!”小杰蹦蹦跳跳,开心得很。 于是袁少齐牵起小杰的手,在一群员工惊愕的目送下,穿越马路,来到一座绿 意盎然的公园。 公园面积不大,却已足以成为城市沙漠中的小绿洲,徜徉其中,令人神清气爽, 袁少齐陪小男孩踢球,你来我往,玩得十分起劲。 在英国的饭店服务时,也曾经有个住客的孩子很爱黏着他,当时,他刚离婚两 年,除了服务客人时,对每个人都不苟言笑,只有那孩子能让他绽露真心的笑容。 他喜欢小孩子,唯有他们童稚的笑颜能带给他纯然的喜悦,他知道,那不仅仅 是因为他们的天真,也因为他总在其他孩子身上寻找他失去的宝贝。 他跟汪语臻曾经有个孩子,一个未出世的宝宝,在他们婚姻最岌岌可危的时候, 那个从天而降的小天使,在他的妻温暖的子宫里孕育着。 当时他以为,宝宝是上天给他们最慈悲的恩赐,他们的婚姻将因此起死回生, 走入全新的境界。 他们不会再争吵,无须为了彼此悬殊的价值观激动地拔河,他们将学会为人父 母,学着在婚姻中忍让,学着负担起最甜蜜的责任。 他以为,一切将会不同。 直到那天,他赶回台湾试图将闹脾气的她从娘家接回来,她却无情地对他撂下 一句话——我们离婚吧! 他不敢相信,不愿承认他们的婚姻已走到尽头,他无法承受她的冷漠,那令他 的心房也成为一片荒芜的雪原。 “你疯了!”他像失去方向的野兽,心慌地咆哮。“我们怎能离婚?你忘了你 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小孩吗?” “已经没了。” “你说什么?” “我说,宝宝没有了……流掉了。” 一字一句,都是利刃,狠绝地剜割他的心。 “汪语臻!你是故意的吗?你怎么能拿掉我们的孩子?你知道我有多期待他的 出生?你怎能这么狠心?怎么能——” 他恨她! 至今当他忆起两人分手的那一天,仍能深刻地感觉到胸口就接着难以呼吸的痛。 从未这样痛彻心肺地恨过一个人,唯有她,那个他曾立誓以生命珍爱的女人。 他真的,好恨她……足球划过空中,重重地亲吻他的腰,小杰落下清脆的笑声。 “叔叔,你在发什么呆啊?干么不接球?” 他凛神,略微狼狈地拾起滚落地面的足球。“好了,小杰,叔叔得回去开会了, 下次再陪你玩吧。” “嘎?这么快喔?”小杰翘高嘴,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却还是温顺地点 头。“那好吧,你以后还是要陪我喔!” “好。”袁少齐微笑应允,将足球交还给他。 一大一小携手走出公园,等候穿越马路的时候,袁少齐瞥见饭店门口停下一辆 银白色的跑车。 他心念一动,想起自己之前似乎曾看过同款式的跑车,目光一沉。 一个帅气的男子跳下车,来到另一头,很绅士地为女伴开车门。 娉婷的倩影才刚落进袁少齐眼底,立时揪紧他心弦。 是汪语臻。她扬起脸蛋,朝那男人一笑,接着也不知是有意或无心,娇躯一软, 男人急忙展臂揽住她,将她护在怀里。 袁少齐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亲密的互动,眉宇阴郁地收拢——“你还好吧?语臻。” 蔡睿安将软倒的汪语臻揽在怀里,担忧地凝视她苍白的容颜。 她摇摇头,重新站稳身子。“我没事,只是忽然有点头晕。” “我看你脸色真的不好,今天还要去开会吗?” “当然要,我好不容易才把企划案赶出来,至少要让少——让袁总经理看看我 的努力。” “你啊,就是这么逞强。”蔡睿安心疼。 汪语臻退离他怀里,对他微笑。“谢谢你送我过来,我进去了。” “嗯。”蔡睿安依依不舍地看她。 汪语臻深呼吸,确定头晕目眩的不适已消失,才踏进饭店大厅。 等电梯时,从她身后袭来一道森冽的言语风暴。 “男朋友送你来的?” “什么?”汪语臻愣住,回眸迎向袁少齐阴沉的脸庞。 他冷冷一哂,率先走进电梯,她跟进去,电梯门平滑地关闭,将两人锁在狭窄 的空间。 他按下楼层的数字键。“刚刚那个男的,是你男朋友?” 他说睿安? 汪语臻颦眉,不喜欢他近乎质问的口气,嘴硬地回话。“是又怎样?” 他闻言,下颔一凛。 她不理他,别过脸。 两人站在电梯里,分据两个角落,谁也不看谁,氛围僵凝。 数字灯一格跳过一格,终于来到行政楼层,袁少齐再度领先迈开步伐,汪语臻 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 一进总经理办公室,她立刻打开笔记型电脑提袋,取出几份文件。 “这是修改过的企划案,请总经理过目。” 他没接文件,迳自坐上办公椅,背脊闲闲地往后靠,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 而她,只能像个小媳妇似的,乖乖站在他办公桌前,等候发落。 汪语臻暗暗撇嘴,感到一阵浓烈的自我厌恶。 “请你过目。”她将文件搁上办公桌,推到他面前。 他这才随手拿起其中一份,百无聊赖似地翻阅。 她僵立原地,看他状若不屑,心中不觉扬起怒火。她该任命,早知道他根本有 意刁难,只是她实在不甘心,而且她对自己这次的提案很有信心,绝对是她做过的 案子中最出色的一件。 因为他百般挑剔,她不得不卯足全力激荡各种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能开发 出这种灵思。 她真的很尽力了,他看得出来吗? 可不可以给她一些肯定,就算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也好?她需要他的认可。 汪语臻凛息等待,芳心忐忑不安地跳动着,她觉得自己好傻,像个天真的笨蛋, 竟然奢望这个冷血的男人奖赏自己一句赞美,她真是……无药可救! 他终于看完三份企划提案,默不作声。 为什么不说话?难道这次还是不行吗?总有一份企划是比较可行的吧?至少会 有一份……汪语臻咬紧牙关,忍住胸海波涛汹涌的情绪,有一瞬间,她竟软弱地想 开口求饶,求他放过她,别这样折磨她脆弱的神经。 她真的无法承受提案再度被驳回了,这次她真的是呕心沥血,仿佛全身所有的 力量都用尽了,她已经没有勇气……“你就不能说话吗?”明明是想保持礼貌和平, 但话冲出口,就是藏不住一股怨愤。 他以沉默继续撕裂她。 “你说话啊!”她快崩溃了。“如果你还是……不满意,你就明白告诉我。” 他冷淡地望她,半晌,总算扬嗓。“我的确不满意。” 还是不行?她一颗心下沉,直坠不见底的深渊。 “首先是这份——”他正要赐教,门扉忽然传来几声响,也不等他回应,一个 女人放肆地闯进来。 “少齐,你很过分耶!为什么昨天晚上又放我鸽子?” 是刘晓宣。她一进门便大发娇嗔,无视办公室内还有另一个人。 袁少齐见到她,目光一闪,起身迎向她,嘴角勾起淡笑。“晓宣,你怎么来了?” “我来问你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要补人家约会?”刘晓宣眨眨清亮的眼,主动 勾起他臂膀摇晃着撒娇。 “你别生气,我昨天晚上真的临时有事。”他语调温柔。 “所以我不怪你啊,我只问你什么时候可以补偿我?” “嗯,那就今天晚上如何?” “好啊,就这么说定,你可不许再爽约喔。” “不会的……” 汪语臻旁观两人亲昵互动,顿时觉得自己像百万烛光的电灯泡,煞风景地照亮 一对有情人。 一股反胃的恶心感霎时涌上喉头,她强忍住。“总经理,你们聊,我先出去一 下。” “你去哪里?”投向她的视线凌厉,与他看刘晓宣的眼神是天壤之别。 她用力咬牙,眼眸灼痛。“……洗手间。” 匆匆撂下一句后,她便仓惶转身离开,手掩着唇,步履踉跄,走到走廊尽头的 化妆室,双手撑在洗手台边缘,一阵干呕。 可她吐不出来,明明胃部剧烈痉挛着,酸意呛喉,却无法顺利催吐出胃袋里未 消化的食物。 她重重喘息,鬓边冷汗涔涔滴落,扬起眸,直视镜中苍白病态的脸蛋,记忆忽 地坠入时光的洪流,回到七年前——“语臻,宝贝女儿,你怎么一直吐?你很不舒 服吗?” “妈,你说我该怎么办?”她见到母亲,犹如溺水的人在大海中见到浮木,紧 紧抱住。“我不敢回上海了,我怕少齐生气,他一定会怪我的,都是我任性,宝宝 才会流掉……” “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你也不晓得飞机会遇到那么严重的乱流……” “可是我明知道,怀孕初期坐飞机可能有危险,我却因为跟少齐吵架,坚持跑 回台湾……我错了!妈,我真的没想到会流产……少齐很喜欢小孩子的,他很期待 这个宝宝,他要是知道我害死孩子,一定会很生气的……” “他不会的,孩子再生就有了,你别这么激动。” “不是的,妈,你不懂,我们自从结婚后就一直在吵架,好不容易我怀孕,有 了宝宝——你知道吗?少齐每天下班回家,都会把耳朵贴在我肚子上,说要听宝宝 的心跳,明明什么都还听不到,他偏偏那么傻……他不会原谅我的,一定不会……” 恶心的浪潮又涌上来,她放开母亲,扶着洗手台边缘,不停干呕。 “语臻,你别这样吓妈。”母亲急着拍抚她颤动的背脊。“我们去看医生,妈 带你去,你这样不是办法。” “对啊,我们去医院。”她脑海灵光乍现,颤抖地对母亲扯唇微笑。“说不定 是医生搞错了,对不对?说不定宝宝还在我肚子里,不然我怎么会这么想吐?这就 跟孕吐的感觉是一样的……医生弄错了,一定是检查的过程哪里出了问题……”她 抓住母亲的手,像抓住茫茫夜海中唯一一盏指引的明灯。“妈,我们去医院,现在 就去!” “语臻……”母亲哭了,泪如雨下,望着她的神情好不舍,宛如痛到心坎里。 “为什么你会这么傻呢?你干脆回来吧!我早说过,那小子配不上你,你跟着 他是要吃苦的,为什么你要这样勉强自己呢?你回家吧!回到妈妈身边好不好?你 爸爸其实也很心疼你,他只是嘴硬……你回来吧!乖女儿,算妈求你了……” 母亲心痛的呼唤穿过时空,直击汪语臻的耳膜,她恍惚地听着,泪盈于睫。 其实她不乖,她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否则当年也不会为了爱情,背叛亲情, 她对不起双亲,不值得他们从小的呵护珍宠。 她很不孝。 自己也失去未出世的宝宝时,她才恍然领悟失去孩子的父母是如何疼痛地割舍 一块心头肉,那是永远愈合不了的缺口…… 恶心的感觉又袭上来,这回,汪语臻总算成功呕出胃袋里残存的食物,她瞪着 洗手槽的秽物,忽地颤声笑了。 水龙头扭开,哗哗水流冲去食物残渣,却冲不走她心房满满的酸楚。 为何她的前夫要这么恨她呢?难道他以为她跟他离婚以后的这七年来,她就过 得很好吗?他以为她不曾有过一丝丝悔恨与遗憾吗? 她只是没有太多时间品味悔恨,咀嚼遗憾,因为现实沉沉地压在她肩上,叫她 几乎抬不起头来。 她好累……真的好累好累…… 一念及此,汪语臻蓦地跪在地,螓首垂落,泪水纷纷如断线的珍珠。 她哭着,起初只是无声的哭泣,然后止不住哽咽,噎在胸臆的委屈声声吐落, 哭声震动了周遭安静的气流。 “你就不能……原谅我吗?少齐,少齐……”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