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刚回到位于饭店主建筑三楼的房间,汪语臻便听见一串铃音急促地作响,透露 出对方焦灼的情绪。 她愣了愣,左右张望,在梳妆台上找到遗落的手机。“喂。” “语臻,你总算接电话了。”是蔡睿安焦躁的嗓音。“你昨晚去哪里了?我打 电话给你都没接,你没把手机带在身上吗?” “嗯,我忘了。”她漫应。 “你喔!”蔡睿安拿她没辙。“你去哪儿了?我昨晚去你房间都找不到人。” “我……”她思索着该找什么借口。“就一个人到海滩走走,那边有个小酒吧, 有歌手驻唱,我在那边听了一阵子。” “你要去听歌也该告诉我一声啊,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蔡睿安重重叹 息。 “对不起。” “算了,你没事就好。你怎样?起床梳洗了吗?要不要一起吃早餐?” “嗯,好啊。” “那我在餐厅等你。” “好。”汪语臻搁下手机,恍惚地走进浴室,瞪着镜中微微苍白的容颜,眉间 拢着轻愁。 不行,振作点! 她拍拍自己双颊,强逼自己提起精神,等会儿吃过早餐,她就要跟这间饭店的 主管开会,为了给对方一个好印象,她一定要保持神采奕奕。 她迅速冲澡,梳洗衣更衣,长发俐落地绾起,结了个式样大方的发簪,一套暖 色系套装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营造出明亮可亲的印象。 回到卧房,她先检查过早上开会要用的资料,收进手提电脑袋里,接着拿起手 机,检查未接来电。 总共有十几通,不会全是睿安打的吧? 她咋舌,一一点阅,其中有几通是宝姨打来的,她一凛,正想回拨,发现还有 一则简讯。 语臻,你妈妈又不见了! 她大惊,无暇思索,急急回电。 宝姨几乎是立刻接起电话。“喂,是语臻吗?太好了,你总算打来了!” “怎么回事?宝姨,我妈又走失了吗?她现在人呢?找到了吗?”她一连串地 追问。 “真对不起,语臻,是宝姨不好,没顾好她。昨天晚上我在厨房煮饭,她就乘 机开门走出去了,我在附近找她一晚上,都没找到人。” 所以她母亲现在仍是失踪状态? 汪语臻心一沉。“那警察呢?你有没有报警?” “我去派出所报案,他们说要超过二十四小时才能报失踪。” 二十四小时?汪语臻惊骇,无法想像母亲孤身在外流浪,昨夜她是睡在街头吗? 是否遭到流氓骚扰?还安全吗?或者已经出了什么意外…… 她愈想愈狂乱。“我马上回台北!” “副总裁,早。” 每个经过的饭店员工都会稍稍停下来,礼貌地对他打招呼问好,但袁少齐只是 淡淡点个头,一迳板着一张脸。 他心情不好,也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强装笑颜,他无须面对客人,不必摆 出职业笑容。 他甚至感觉胸臆燃着一把火,隐隐滚热着,威胁要延烧至他体内各处,沸腾平 素冷静的理智。 他知道是谁造成自己失常的状态,很明显,就是那个女人。 那个当年初分手,他便立誓忘怀的女人,但在乍然重逢后,又不争气地放任好 进驻心房的可恶女人。 他不该受她影响,但偏偏,情绪就是因她而起伏,无法控制。 可恶! “副总裁,早安,要来点咖啡吗?” 他来到供应早餐的餐厅,在户外平台一张餐桌旁坐下,服务生立刻举着咖啡壶, 轻盈地来到他身边。 “给我一杯。”他指示。 “是。”服务生替他将桌上的咖啡杯斟满。 他不加糖或鲜奶,直接端起杯子啜饮。 苦涩的黑咖啡,正如他苦涩的心情。 周遭的饭店住客言笑晏晏,享受着琳琅满目的自助式早餐,一面欣赏晴朗蔚蓝 的海景,人人心情都是快意舒畅,唯有他,表情沉郁。 他百无聊赖地翻阅报纸,片刻,眼角忽地瞥见一道匆匆掠过的倩影。 他一震,纵然只是惊鸿一瞥,心弦已下意识地揪紧。他扬眸追逐那道倩影,直 到她在另一边的餐桌前翩然停落。 是蔡睿安!他们约好了一起吃早餐吗? 他手指紧扣着咖啡杯,眼眸染上醋意。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只是急促地对蔡睿安说了些什么,后者脸色一变,站 起身来,两人相偕走向餐厅出口。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踪,但也随后离开餐厅,跟着他们下回旋楼梯,来到饭 店大厅。 蔡睿安问饭店柜台服务人员,屏东机场往台北最快的班机什么时候起飞? “屏东机场要到晚上才有飞往台北的班机。”服务人员回答。“但如果从恒春 机场起飞,下午就有班机了。” “不行,太晚了!”汪语臻抗议。“还有更早的班机吗?我要立刻赶回台北。” “很抱歉,没有耶,或者小姐可以改去高雄机场搭机,那边班机比较多。” “可是从这里到高雄还要两个小时的车程吧?” “差不多。” “那不行,我要马上回去!”汪语臻拉高声调。 “语臻,你冷静点。”蔡睿安劝她。 袁少齐皱眉,大踏步走过去。“怎么回事?” 汪语臻见是他,愕然愣住,蔡睿安则是警觉地瞪他。“请问先生是?” “敝姓袁,是这家饭店的副总裁。”他淡声回应。 “我是蔡睿安,语臻的朋友。”蔡睿安也自我介绍。 两个男人初次面对面,都是仔细打量对方,暗中掂掂对方斤两,气氛一时沉寂, 流动着浓浓的诡谲。 袁少齐首先收回视线,转向前妻。“你说你要回台北?可你早上不是要跟这边 的行销部开会吗?” “我……不能开会了。”她呐呐地解释。“会议必须取消。” “不能开会?”他冷哼。“汪小姐,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吗?这已经不是你第 一次临时丢下跟客户的会议了。” 犀利的目光犹如两把刀,狠狠砍向汪语臻。 她心口一震。“我真的有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能让你这样出尔反尔?你没有一点敬业精神吗?你这样做,等 于不尊重客户!”他厉声斥责,话中隐含的鄙夷刺伤了她。 “我知道我不该临时取消会议,可是……” “可是怎样?” 她悄悄咬牙,还来不及开口为自己争辩,一旁的蔡睿安看不下,抢先呛声。 “袁少齐!你凭什么用这种质问的口气对她说话?我之前就听说了,你一直用 各种方式找语臻麻烦,挑剔她的提案,现在又质疑她的工作态度,你以为自己是谁? 大饭店的副总裁就了不起吗?” “这是我跟她的事,蔡先生似乎管不着吧?”袁少齐不动声色,对蔡睿安严厉 的指控,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云淡风轻的态度更加惹恼蔡睿安,上前上步,将汪语臻护在自己身后。“我当 然管得着!语臻是我的朋友,我不准你用这种态度对待她!” 他不准?他以为他是谁? 见蔡睿安一副自以为是的骑士姿态,袁少齐恶意陡生,话锋更不留情。“我对 她是合理的质疑,难道她的工作态度没有不对吗?她从以前就是个大小姐,没想到 现在还是——” “你别太过分了!”蔡睿安一把怒火烧上来,双手毫不客气地揪住袁少齐衣领。 “你根本不暴利语臻为什么这么急着赶回台北,因为她妈妈不见了!所以她才急着 赶回去!你懂吗?你这个冷血的——” “睿安,别说了!”认识到阻止他。 他皱眉。“语臻……” “别说了。”她摇摇头,看也不看袁少齐一眼,迳自靠近服务台。“小姐,能 麻烦你帮我叫计程车去高雄吗?” “我送你。”蔡睿安自告奋勇。 “不用了。”汪语臻婉拒。“你今天也有工作要忙,不是吗?我自己叫车就行 了。” 蔡睿安神情忧虑。“可我担心你……” “谢谢你,我真的没关系,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她轻声细语,淡淡地笑着, 那极为勉强勾起的笑意,犹如春樱,仿佛转瞬便会随风零落。 袁少齐看着,胸口莫名地拧疼。是他的错觉吗?他好似看到她眼眶泛红,台北 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深吸口气,涩涩地扬嗓。“你真的那么急着赶回台北?” “嗯。”她不看他,背脊傲然挺直,他只能望着她苍白无血色的侧颜。 “有很重要的事?” “是。” 他沉默片刻,期待她主动告知事由,但她坚持不说,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候服 务人员替她叫车,那清瘦的身影,显得如此孤单,掩不住落寞。 他心一紧,胸海顿时波涛汹涌,再也压抑不住——“跟我来!” 十分钟后,饭店司机开车载着袁少齐与汪语臻来到饭店附近一片空地,空地中 央,一架直升机已经待命准备升空。 她瞪着机身彩绘饭店产品的直升机,不敢相信。“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要赶去高雄吗?”他牵住她的手,不给她犹豫的时间,拉她坐上直升 机。“这架是饭店专属的直升机,我们有时候会派去接VIP 客人。” VIP ?她愕然望他。 但她不是啊,她不过是个接受招待的普通住客,直升机凭什么为她起降?光这 一趟的油料要耗费多少,他不知道吗? “我会付钱。”他仿佛看出她的疑问,很平淡地回应,将耳罩递给她后,打个 手势指示驾驶员起飞。 螺旋桨转动,席卷周遭气流,在一片轰然雷响中,直升机优雅地起飞,航向蓝 空,机尾拖曳一线白色流云。 汪语臻往下望,农田与屋舍星罗棋布,组合成一块可爱的拼图,还有一片汪洋 大海,映着璀璨阳光,犹如天界的金粉意外散落人间。 若是平时,得见如此美景,她肯定屏气凝神,赞叹欣赏,但现在,她心里挂念 着母亲的安危,实在无法放松心情。 袁少齐阴郁地注视她侧面。他不明白为何她脸上浮漾着忧愁,他只知道,他有 股冲动想为她抹去,而天杀地,他根本不该有这种想法。 他该气她的,今晨她在海滩冷淡的拒绝,再次伤了他的男性尊严,若是她当时 有一丝丝表示跟他破镜重圆的意愿,他会接受的。 因为他不想放她离开,即便他在心里千百遍暗骂自己毫无尊严,但在再度与她 激情相拥后,他发现自己舍不得放手。 真的,很舍不得…… 袁少齐下颔一抽,命令自己收回眷恋的视线。既然她已经明白地拒绝他,他也 无须自作多情,这趟送她回台北,就当他对昨夜的谢礼吧。 “谢谢你。”她忽地转过脸,朝他轻轻地扬嗓。 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从她唇形看出她是在道谢。 他命令自己淡淡一笑。 数分钟后,直升机在高雄机场降落,两人立刻下机,匆匆人了登机手续,搭上 最快一班前往台北的飞机。 坐上飞机,她再次慎重地道谢。“这次真的很谢谢你。” 他摇摇手,要她不必在意。 “油钱多少?我汇给你。” “不用了,反正我也要回台北,就当顺路载你。” “你这样回台北可以吗?不用等刘小姐一起走?” “你说晓宣?她昨晚彻夜狂欢,今天肯定不到傍晚起不了床。” “你倒很了解她。”她轻哼。 他挑眉,怀疑自己从她话里听出隐微的酸味。 她仿佛也察觉自己话中带刺,连忙掩饰,转开话题。“说起来你们饭店福利还 真不错,高阶主管出差居然可以搭直升机?” 理论上不行,除非有重要的事,而且他这次不算出差,比较像是私人行程—— 为了想见她一面,才特意来参加这场化妆舞会,否则他平日一向对这种社交应酬敬 而远之。 一念及此,袁少齐自我厌恶地撇撇唇。“总之你不用担心,油钱我会付。” “至少让我分摊一半。”她坚持。 他蹙眉。“我说不用了。” “可是我不想欠你!”她脱口而出。 袁少齐闻言一凛,面色沉下。 不想欠他?这就是她坚持把帐算清楚的原因吗?她就非要在两人之间划下那么 清楚的界线吗?连一点点想像的余地都不留? “你没欠我。”他瞪她,目光凌厉如刀。 “可是……” “闭嘴!” 他拒绝争论,拒绝她继续在他伤口上撒盐,他虽是堂堂男子汉,也有禁不起的 脆弱时刻。 沉默在一对曾经深深相爱的男女之间蔓延,他与她都沉沦在回忆里,挣扎在爱 与恨的边缘。 一个小时后,飞机在大雨滂沱的台北降落。 汪语臻站在机场大厅门口,望着冷酷的雨势,想像母亲就是在这样的雨里独自 流浪街头,几乎心碎。 她顾不得身旁男人阴暗的神色,迳自奔向计程车,他随后跟上。 刚坐上车,她便急着打电话联络宝姨,发现手机没电,她霎时脸色刷白。 “你的手机可以借我吗?”她向他求救。 他拢着眉宇,无言地递出手机,她急急抢过,拨出深刻在脑里的号码。 “喂,宝姨吗?是我语臻,我妈呢?找到人了吗?”听闻那端宝姨的回应,她 越发心焦如焚。“……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到家了。” 结束通话,她想将手机还给他,手却颤抖得握不住,机子跌落在他腿上。 “对、对不起。” 他拾起手机,奇怪地看她仓惶不安的神情。“究竟怎么回事?是你妈出事了吗?” 她茫然出神,半晌,才喃喃回答:“她不见了。” 他扬眉。那么大一个人了,也会不见?“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她低语,泫然欲泣。“早知道我不去垦丁了,如果我在家,就 不会发生这种事,我不应该丢下我妈自己去度假……” 有那么严重吗?她不过在垦丁住了一个晚上,有必要如此自责?袁少齐不以为 然。“也许你妈只是去找朋友,忘了跟家里联络?你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点?” 她倏地扬眸,愤然瞪他。“你不懂!” 他是不懂。一个成熟的大人一个晚上不回家,有那么值得担忧吗?“难道你以 为她被绑架了?” “你别开玩笑!”她嘶声喊,怒意灼灼的眸光像是要将他焚烧殆尽。“我知道 你很讨厌我妈,但你有必要这样诅咒她吗?” 诅咒?她把他当成什么样的人了? 袁少齐也恼火了,理智瞬间沸腾,他极力克制,告诫自己不值得为这个不可理 喻的女人动气。 就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计程车抵达她家附近,她丢下几张百元钞票,也不跟 他打声招呼,便慌张下车。 他看着她不顾惊人的雨势,沿路叫喊寻人,转瞬淋成落汤鸡,胸口不由自主地 揪拧。 她在做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看起来很蠢吗?她以为她妈妈会在这种倾盆大 雨里在街头散步吗? 他冲下车,攫住她肩头,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 “你疯了吗?汪语臻,就算急着找人也不必在这里淋雨啊!先回家去,跟家人 商量过再说,说不定你妈等会儿就回家了。” “你放开我,不要管我!”她根本不听他说什么,急着挣脱他。 “我说你冷静点!”他喝斥。“你这样淋雨,会感冒的!” “我怎么样不用你管!”她尖叫。 她以为他很想管吗? 他瞠视她,气她,更气自己。“总之跟我上车,我送你回去!”语落,他不由 分说地想拖她回计程车。 “袁少齐,你放开我!”她摆脱不了他,情急之下甩他一巴掌。 他愕然震住,不敢相信地瞪她,而她也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惶然无语。 大雨自天际粗暴地浇下,雨滴打在两人身上,沁冷的寒意透进体肤,冻凝彼此 的心。 隔着蒙蒙雨帘,两人都无法看清对方是什么表情,他们只能猜想,那大概是浓 洌的恨意。 “你……不要管我……”她颤声呢喃,后悔自己在他脸上留下烧灼的痕迹,却 不知如何挽救。 他重重甩开她的手。“随便你!” 狠话撂下,他在她哀伤的凝睇下决绝地转身离开,将她孤身抛在寒彻心扉的冰 雨里。 她望着他的背影,眼眸灼痛,泪和雨同时泛滥成灾。 那天,台北也是落着雨。 但不是倾盆大雨,是迷离的细雨,绵密地织着淡淡的忧伤。 那天,他为了接回负气回娘家的娇妻,向公司请假,从上海搭机返台,捧着一 束鲜花,提着一篮水果,忐忑不安地来到汪家豪宅。 迎接他的,是从来不跟他说话的丈母娘,一见到他,她便毫不客气地赏他两个 耳光。 “我早就说过,我们家语臻跟你只会过苦日子!你居然还有脸来接她?她不会 跟你回去!就算她肯,我也绝对不准!” 那天,丈母娘极尽所能地羞辱他,而他下定决心,为了接回爱妻,他只有忍。 “我想见语臻,我来……跟她道歉的。”虽然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但若是能令 爱妻气平,他愿意低声下气。 “她不想见你!你滚,马上给我出去!不然我打电话叫语臻她爸回来教训你!” 丈母娘盛气凌人,摔了他带来孝敬的水果篮,又将鲜花砸向他脸上。 他抚着额角的凹痕,咬紧牙关,命令自己务必忍耐。 “拜托你……妈,让我见语臻一面。” “我不是你妈,你没资格这样叫我!我从来就没想把语臻嫁给你,她有太多人 选可以挑,从小到大,有多少家世背景各方面条件都优秀的男孩追她,谁知她偏偏 被你给骗了!” “我没骗她,我……爱她。” “爱?你配说这个字吗?你爱我们家语臻的话,会让她过那种苦日子?她连东 西都不敢乱买,我明明给她钱了,你为什么不让她用?你以为你是谁?” 一连串的怒斥如落雷,声声在他耳畔劈响,他不许自己退缩,坦然承受。 只要能接回语臻,他什么都能忍,什么都必须忍,在决定与她私奔的那一刻, 他便有心理准备面对岳父岳母无止尽的责难。 有一天,他会证明自己配得上她,供得起她过富裕的生活,到时相信岳父岳母 应会对他投以赞赏的笑容。 他告诉自己,那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在那之前,妻子会抢先提出离婚…… 那天,落着绵绵春雨,而他的心,被接踵而来的打击伤得千疮百孔。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妈,但你有必要这样诅咒她吗? 袁少齐闭眸躺靠后座椅背,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自伤的弧度。 他的确不喜欢那个曾经是他丈母娘的女人,或许也有一点点恨她,因为他未曾 从她身上感受到丝毫善意。 她的家人,不曾有谁给过他温暖,他恨她,也恨她的家人…… “先生,前面路口好像在施工,要换一条路走吗?”司机的问话拉回他思绪。 袁少齐睁开眼,望向前方一列排成长龙的车阵,点点头。“就前面右转吧,从 饭店后门进去。” “好。”司机转动方向盘,车轮辗过水洼,穿进巷弄。 袁少齐指示司机在巷弄里穿梭,往春悦饭店的后门开去,忽地,司机像是看见 什么,紧急煞车。 “怎么了?”他问。 “有个女人突然闯出来。”司机皱眉解释。 袁少齐顺着司机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个发苍衣乱、全身脏兮兮的妇人,她被 车子惊到,趴跌在地,然后又笑嘻嘻地爬起来,扬起脸。 他蓦地一震,骇然睁眼。 这妇人的脸看来好熟悉,意似方才出现在他回忆里的那一位,只是少了当时的 高贵,多了几分傻气。 确定她平安无赖,司机重新发动车子,袁少齐连忙出声阻止。 “我在这边下车就好。”他付了车资,匆匆下车,跟在妇人后头。 只见她傻傻地走在街头,一副迷糊的神态,步履偶尔踉跄,形容狼狈不堪。 这就是……语臻的妈? 袁少齐心神震撼,不可置信,他说服自己应该是认错人了,但妇人眉目五官实 在与他记忆中的太过相似。 她摇摇摆摆地前进,一面好奇地张望,经过公园时,她发现一个垃圾箱上头搁 着一个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放声欢呼。 袁少齐惊愕地瞪着她抓起三明治,眼看就要送进嘴里。 “这不能吃!”他抢过三明治。 妇人恍惚地看他。“你是谁?干么抢我的东西?” “我没抢,这东西不能吃。”他解释。 可她好似听不懂,瘪瘪嘴,委屈得像要哭了。“我肚子好饿……还给我、还给 我啦!” 他冻立原地,看着妇人犹如孩子般哇哇大叫,脑袋瞬间当机,好半晌,才找回 说话的声音。 “你是……语臻的妈妈吗?” “你说臻臻?”妇人眼眸惊喜地发亮。“你认识我们家臻臻吗?她在哪儿?你 带我去找她好不好?” 她真的是语臻的母亲。 袁少齐心往下沉。“你回家不就可以看到她了吗?” “我也想回家啊,可是……我忘了往哪里走。” 是老年痴呆症吗? 袁少齐灵光乍现,想起之前曾经接待过类似症状的饭店住客,老人痴呆症的初 期病征,便是记忆力与智力退化。 这就是语臻发狂地在雨里寻找母亲的原因吗?因为她挚爱的母亲,已经变成一 个迷糊的孩子? 袁少齐心弦一紧,喉间波涌酸意,至此方领悟自己刚才挨的那耳光并非毫无道 理。 “我带你回家吧。”他下意识地放柔嗓音。 “我不要回去!”汪妈妈板着一张哭丧的脸,执拗地指指他手中的三明治。 “我要吃这个,我肚子饿。” “这个坏了,不能吃。”他将三明治丢进垃圾桶。“我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好吃 的东西,我带你去。” “好啊好啊!”听说有美味的食物可吃,汪妈妈转嗔为喜。“快点带我去。” 袁少齐将汪妈妈带回饭店提供给他的豪华套房,请来一个女服务生帮忙她梳洗 更衣后,餐饮部也送上一桌琳琅满目的美食。 他不晓得这位前丈母娘爱吃什么,只能照着前妻的口味,点了几道菜,一盘炒 面,一盅蛤蜊清汤,再加一笼鲜肉汤包。 “哇,看起来好好吃喔!”汪妈妈梳洗完毕,换上一套临时从商场买来的休闲 服,兴奋地坐在餐桌前,首先便往那笼汤包进攻。 果然跟语臻一样,爱吃包子啊。 袁少齐默然站在一旁,感慨地望着狼吞虎咽的前岳母,想她从前是一位风华优 雅的贵妇,如今却朴素至此。 才不过几年的时间,究竟汪家都发生了什么事? “汤,我要喝汤!”汪妈妈指着汤盅,口齿不清地嚷嚷。 他走过来,替她掀起碗盖,将汤匙递给她。 她却不接过汤匙,张开嘴。“啊——” 他愣住,这意思是要他喂她吗? “臻臻都会喂我喝。”汪妈妈孩子气地强调。“很烫,你帮我吹吹。” 他无言,默默望着她天真渴切的表情,细纹满布的脸孔,刻划岁月的痕迹,时 间对她毫不留情,她的肌肤变得粗糙黯淡,毫无从前的光泽。 唯有她的眼,在敛去了锐利精算的光芒后,显得湿润许多,但很可惜,不够澄 净剔透,甚至有些混浊无神。 这双眼,似乎已经不认识他了。 “你记得我吗?”他拉动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她歪着脸,想了想,然后双手一拍。“我知道了,你住我家隔壁对不对?你家 阳台种了好多花,每天都要浇水……” 他听她颠三倒四地诉说着邻居的事迹,知道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了。 也是,对她而言,他毕竟只是她女儿人生的过客,两人也才见过几次面。 “我要喝汤!”汪妈妈说到一半,忽然记起自己还没喝到汤,敲桌大声抗议。 “好,等一下。”他舀一匙汤,轻轻吹凉,送上她唇畔。 她张口,粗鲁地啜饮。 好奇怪的感觉。他一时有些失神,几乎觉得自己魂体错离,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做着一件他从来不曾想你过的温柔举动。 他竟会喂一个曾经百般侮辱过他的女人喝汤…… 汤汁自她唇角流溢,他一愣,连忙拾起餐巾,替她擦拭。 她撇头躲开,汤喝腻了,开始吃炒面。 他怔怔地望她,许久,困难地自唇间逼出嗓音。“你记不记得,语臻以前结过 婚?” “臻臻结婚?”汪妈妈傻住,片刻,忽然用力点头。“对对,臻臻有老公,还 有小宝宝。” 宝宝。 忆起那个未能出生的宝贝,袁少齐胸口揪拧,隐隐地疼痛。 而汪妈妈像是想起什么阴暗的回忆,惊慌地环抱自己臂膀,阵阵轻颤。“宝宝 流掉了,臻臻一直哭、一直吐,我要她不要哭,她都不听,她吐得好厉害,好可怕!” 她又哭又吐? 袁少齐悚然凝神,他以为前妻是自愿去堕胎的,难道不是? “……我说宝宝不在了,可臻臻一直说还在还在,她跟医生吵了好久好久。” 汪妈妈顿了顿,煞有介事地叹气。“臻臻是个傻瓜。” 所以孩子并非她主动拿掉的,而是意外流产? 惊闻这个消息,袁少齐脑海瞬间空白,无法思考,僵硬的身躯亦不能动弹分毫。 难道他错怪了自己的前妻?既然如此,当时面对他的指控,她为何完全不反驳? 为何要用那样冷漠的神态对他提出离婚? 她是……绝望了吗? 因为太悲痛、太绝望,索性认了他所有的指责,自虐地扛起婚姻里的一切过错? 老天爷!他究竟……做了什么? “你怎么了?”汪妈妈无预警地凑近他,好奇地端详他脸庞。“你在哭耶。” 她像发现了好玩的事,指着他哈哈大笑。 无端遭人取笑,他却收不回眼泪,不觉得气恼,也无从尴尬。 只有,难以言喻的悔恨。 “你是不是肚子饿了?吃包子吧。”汪妈妈拈起一粒汤包,硬塞进他手里。 他没拒绝,怔忡地咬一口,尝到的却是泪水的咸味。 门铃乍响,惊动了他苍茫的思绪,他这才窘迫地拭泪,前去应门。 汪语臻忧心忡忡地闯进来。“宝姨说你打电话给她,说我妈在这里,真的吗? 你没骗我?她在哪儿?” 话语方落,她便看见坐在餐桌前的母亲,急奔过去,含泪轻嚷:“妈,你吓死 我了!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跑出门?我不是说过我会很生气很生气的吗?你怎么可以 这么不听话?你……”她蓦地哽咽,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言说。 袁少齐怅然伫立,看母女俩真情相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