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完了!” “祝你好运。” “撑着点,大不了辞职。” 这是周韦彤接到调职令时,主编及其他同事对她说的话,人人都对她投以同情 的视线,哀叹她即将被打进十八层地狱,受阎罗王残酷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好自为之!欢送会上,主编语重心长地警告她,而当她来到集团总管理部办公 室,迎接她的是一道道好奇又疏离的视线。 她的新职称是“副总经理执行助理”。 她何德何能,竟能从区区一个边疆出版社小美编晋身为核心高层贴身的下属? 别说其他人不解,她自己也觉得超意外。 “严副总,我来报到。” 她走进副总经理办公室,气派的装潢令她错愕又咋舌,原来这就是所谓高阶主 管的私人办公室,又宽敞又有格调,不是他们这种平凡小职员所能想像。 她站在严琛办公桌前,有些局促不安,而他看也不看她一眼,直盯着电脑写一 封电子邮件。 待邮件送出,他才不带情感地扬起眸。“人资部都跟你谈过了?” “是。” “从今天开始,公司给你双倍月薪,每个月还可支领公关费,年终看你表现, 比照中阶主管分红……这些都没有问题吧?” 怎么可能有问题?她感激都来不及! 周韦彤眨眨眼,满腹疑云。“可是……” 严琛以一个手势阻止她插话。“我唯一的条件是,你必须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待 命,随传随到。” 也就是说,他用高薪买下她为他爆肝卖命。 周韦彤懂了,怪不得他给她待遇如此优渥。“可是副总,你应该知道我只是个 美编,只懂得美术设计的部分,你要我来当助理,我恐怕……” “你有什么能耐,我清楚得很。”严琛白她一眼,似乎嫌她的犹豫很多余。 “周韦彤,二十八岁,十五岁那年父母离异,现在跟母亲同住,十八岁就出来 半工半读,先在餐厅端盘子,在大学进修推广部学设计,毕业后先进广告公司,因 为那时候母亲生病,无法配合公司日夜颠倒的上班时间,只好辞职进出版社当美编, 跳过几家公司,薪水却没增加多少,交过两个男朋友,都很快就分手,现在这任勉 强维持了一年多,却是远距离恋爱,一个在新竹,一个在台北,一个月见不了几次 面——” “你调查我?”她忍不住打断他,一股闷气在喉头焦灼。 他眉眼不动。“这些都是人资部提供的资料。” “人资部怎么会知道我私人的感情生活?”她可不记得自己就职时有填过这些。 “怎么?难道刚才说的那些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秘密吗?” 是没有,但她仍感到隐私权严重受侵犯。周韦彤懊恼地咬唇。 “你是要来当我贴身部属的人,我总得先查明你的身家背景,说不定有什么前 科纪录。” “我没有前科!”她拉高声调。 “幸好。”他淡淡应话。 这男人……怎么这么欠扁啊?周韦彤暗暗掐握掌心,她自认脾性温和,但这个 新老板似乎有着她抓狂的特殊才华。 她深深呼吸,压下胸海不平的浪潮。“那副总希望我做些什么昵?” “我交代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没交代的,你最好也学着事先做好,我这 人要求很高,你应该听说过。” 当然,他的恶名昭彰,早传遍集团上上下下。 周韦彤嘲讽地寻思,严琛瞥她一眼,也不知是否看透她心思,嘴角似笑非笑地 一撇。 “等会儿去找常熙,他会告诉你我工作的习惯以及现在经手的业务。” “常熙?……是谁?” “蔡常熙,我的特别助理。” 也就是说她是特别助理的助理?“所以我以后要向蔡特助报告吗?” “你直接对我报告。”他责难地瞪她,仿佛怪她不该弄不清从属关系。“听清 楚,我才是你的老板,整个联恩集团你只能听我号令。” 他说“只能”,不‘是“只需”。 “我知道了。”她识相地表示理解。看来他有成为独裁者的潜力。 “你暂时就先负责担任我跟i-Fashilon的联络窗口,我没时间常到那里去巡视, 以后交给你盯着他们。” “我……盯着他们?”别开玩笑了!她只是个小小咖,哪有资格去盯那些业界 的老油条? “你是我的执行助理,对外就代表我的意志,当然有资格盯他们。”严琛冷笑, 丢给她一叠资料。“这些先拿去看清楚,下期i-Fashion 出刊的内容及所有的活动 进度,我要随时掌握。” 周韦彤抱着文件,忐忑地推推镜架。“可是副总……” 一记犀利的眼神堵回她来不及出口的言语,她霎时哑然,数秒后,认命地点头。 “是,我知道了,我先告退。” “等等!”清锐的声嗓留住她。 她回头。“副总还有指示?” 他没立刻回答,巨细靡遗地打量她,然后撂话。“你身上这件衣服,换掉!” “为什么?”她被他看得很困窘。他八成是嫌弃她的穿着很没品味吧。 “我不觉得我穿这样有什么不对……” “是吗?随便你。” 他太轻易让步,她并不安心,反而更想解释。“我觉得一个人的工作能力不是 看外表。” “那只是因为你对自己的身材跟品味没信心。”他不以为然地冷哼。 她愣住,粉颊难堪地微烧。 “你不肯用心打扮自己,不是因为有自信,是因为太自卑。”他继续不客气地 发炮重击。 他不知道,言语也有击溃一个人的力量吗?周韦彤气恼地瞪视面前的男人,上 天原谅她,她真的有股冲动想痛扁他。 “出去吧。”他丝毫没将她的怒意看在眼底。 她咬牙,踏着愤然的步履,握住门把时,她几乎想不顾一切地用力甩上,但转 念一想,还是收回力道,小心翼翼地保持风度。 严琛注意到这挣扎的细节,峻唇不禁微勾。 看来她不是完全没有脾气。他倒很好奇,她能强忍多久? 他无意识地转着钢笔,两秒后,思绪惊凛,唇角的微笑倏地收敛,眼色同时合 沉。 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何要将一个长得那么像“她”的女人放在自己身边?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她长得像‘她’。” 午餐时间,蔡常熙与直属上司在员工餐厅相对而坐,突如其来地冒出这句话。 严琛没感到太意外,他早料到心腹部属会提出这样的疑问,反倒觉得奇怪,常 熙竟然忍了这么多天。 “我本来一直不理解,你没事把一个小美编调来当执行助理做什么?直到我看 到她本人,才恍然大悟。是因为她长得像薛灿心,才引起你的注意吧?” 严琛没回答,默默举杯喝茶。 蔡常熙若有所思地注视他,半晌,叹息。“我不想提醒你,Boss,但她跟薛灿 心……差了十万八千里。” 严琛闻言,倏地握紧茶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既然这样,你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干么?” “……” “她替代不了灿心的。”蔡常熙语重心长。 “我没要她当替代品。”严琛反驳。 “那你希望她做什么?”蔡常熙问得一针见血。 他不知道。他也曾扪心自问过无数次,终究无解。 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想折磨她而已,因为他折磨不了灿心。 严琛漠然寻思,嘴角噙着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自嘲。 “你觉得她表现得怎样?” “哪里表现怎样?你是指工作吗?”蔡常熙明知故问。 他射出两枚凌锐的自眼。 蔡常熙认输,耸耸肩。“她喔,算很卖力吧,要加班就加班,倒是一句怨言也 没有。但如果要我说老实话,我觉得她不行。” “哪里不行?” “撇开她只有美术设计方面的经验不谈,我觉得她对这份工作……没有热情, 只有义务。” “她只是看在钱的分上才勉为其难做事的,她并不喜欢这份工作。” “所以你自己也看得出来嘛。”蔡常熙啜口茶。“工作本身就不是很有趣的事 情了,她又抱着厌烦的心态,啧啧,我看她该学的地方还多得很呢。” “那你就多教教她。”严琛很自然地接话。 “要我教她?”蔡常熙不以为然。“你刚自己不是也说了吗?她对这份工作没 有热情,她根本就不喜欢。” 严琛闻言,嘴角似笑非笑地挑起。“她会有热情的。” 蔡常熙目光一亮,倾身向前。“所以你打算亲自‘激发’她的热情?” 严琛淡漠不语。 他愈是面无表情,蔡常熙愈好奇,愈渴望挖掘这个不苟言笑的老板藏在面具底 下的算计。 “我说Boss,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想你特意把她调来身边,总不可能只是 单纯地想栽培她成为得力助手而已吧?” “为什么不可能?”严琛冷哼,拾起餐巾优雅地拭嘴。“也许有一天她可以取 代你,成为我的特别助理。” 他半真半假地撂话,接着洒脱地起身走入,背脊挺直,英气勃勃的姿影瞬间勾 惹餐厅内无数爱慕的视线。 蔡常熙哭笑不得地目送他。“这意思是威胁我闭嘴吧?我懂了,老板大人。” 他喃喃自语,手指无奈地搔搔鬓边。 她真的不行吗? 夕阳西沉,天色在明与暗之间拉开一条暧昧的界线,霞光迷蒙,映得周韦彤清 秀的脸蛋更显彷徨。 她站在百货公司的橱窗前,盯着模特儿身上最新一季的时装,那是一件海洋蓝 的连身裙,轻盈的裙摆好似随时会因风旋舞。 她能想像,某个美女穿着这件裙装走在街头的风采,必然是妩媚迷人。 但那个女人不会是她。 她无法想像自己穿上这样的衣服。 长长的玻璃橱窗,反照出一道淡淡的倩影,是她:一身简单的衬衫与棉质长裤, 很休闲、很舒适,却也很平凡、很不起眼。 这才是她。 可是i-Fashbn的人说这样的她不配与他们对话。 “你凭什么来对我们指手画脚,凭什么来干涉我们的决策?你跟我们说的根本 不是同一种语言,你懂得什么叫时尚?什么叫流行?” “我是严副总的助理,是他派我来——” “好吧,那你回去跟那个”冷血阎罗“告状吧!就说我们欺负你,看不起你, 你就让他炒了我们吧!马的他一来就动大刀裁了将近一半的员工,老子早就很不爽 了!” i-Fashion 的总编在严琛面前乖得像头小绵羊,对她说话倒是很有壮士一去兮 不复返的气魄。 但她能告状吗? 就算严琛出面发飙,当众宣示她的“代理人”身份,那又怎样?表面上或许能 压制得了这些业界老鸟,但他们心里永远不会对她服气,肯定会想办法在各种细节 找碴制造麻烦。 好歹她也工作几年了,很明白人际关系才是上班族最难修的一门学分。 她不能抬出严琛,只能靠自己解决这个难题。 但她……该怎么做? “你呆站在这里干么?” 森冷的嗓音如落雷,劈向周韦彤耳畔,她吓一跳,惊愕回眸。 正是她的新老板,怎会这么巧遇上他? “副总。”她轻声打招呼,下意识地抱紧手上一叠杂志,那些全是她方才在书 店买的,各家流行时尚杂志。 严琛瞥了那些杂志一眼。“你刚去过i-Fashion ?” “是。” “情况怎样?” “一切……都很上轨道,他们正在准备下期杂志的内容,还有秋季要办一场慈 善服装秀——”她蓦地顿住。 “怎样?那场服装秀有问题?”严琛察觉到她的犹豫。 “不是那样的!”她连忙摇头。“是他们打算请名嫒来走秀,展示各家名牌的 新口碑,但是我觉得……” “你觉得怎样?” 她能说吗?周韦彤黯然。她的意见不重要吧? “说。”严琛厉声催促。 “没有啦,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想法,总编已经说过不可行。” “什么想法?你说清楚。” 她试图瞒混过去,严琛却不许,坚持她坦白。 她只好硬着头皮说出口。“我只是觉得,展示那些一般大众买不起的精品名牌, 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我是说,普通的OL一个月能花多少钱买衣服配件?为什么 不推广一些比较平价的品牌呢?便宜实穿又有品味的?” “比如?”严琛开门见山地问。 她顿时哑口无言。 她怎么会知道?她从来不曾关心过流行服饰,怎会知道有哪些平价又时髦的品 牌? 严琛冷笑。“怪不得你会被王总编打枪。你只会挑剔,却提不出具体可行的方 案,人家当然觉得你是故意唱反调。” 周韦彤闻言,不可思议地瞪他。全世界最机车的男人,竟敢讥讽她挑剔? 他看透她的思绪,剑眉若无其事地一挑。“我是老板,挑剔是我的权利。” 是啦是啦,都他说了算,他老板咩!周韦彤咬唇,硬生生咽回反驳。 严琛观察她的表情,虽然她努力压抑,但他仍敏锐地看出她心生不满,这女孩 有倔强的一面,只是她习惯了掩藏。 她能藏多久?若是灿心,肯定不会如此委屈自己。 可她……不是灿心。 一念及此,严琛用力咬牙,他恨自己老是想起不该想的人,灿心对他而言,是 前尘往事,早该随风而逝。 这女人不是灿心。他凌厉地打量周韦彤——但他或许能改造她。 “你跟我来。”他不由分说地下令,领着周韦彤走进百货公司二楼的淑女服饰 区,面对琳琅满目的专柜。“去换衣服!” 她愣住。 “去换一件你觉得漂亮好看的衣服,最好是你平常不会穿的款式。”他指示。 “为什么?”她蹙眉。“副总是认为我的穿着会影响我的工作能力吗?” “没错。”他毫不客气。 她倏地凛息,犹如刺猬,展开防卫的尖刺。“我很认真工作,我不喜欢花俏的 打扮并不表示我工作态度就不专业——” “你是不专业。”他冷淡地打断她。 “什么?”她愕然。 “你认真工作,不是因为你尊重这份工作,只是为了糊口,你也许没有对不起 自己,但你对不起公司,对不起跟你一起工作的人。”他话锋犀利,字字句句刺痛 她心坎。 她又羞又恼,全身轻颤。“我已经尽力了,如果副总不满意,可以开除我……” “看吧,你遇到困难只想逃避。”他语带嘲讽。 她忿忿地瞪他。 “如果你真的自认工作认真,那就去找出适合自己的衣服,去找出那些你所谓 的一般OL喜欢又买得起的品脾,你得先说服自己,才能说服别人,否则你说的永远 跟别人是不同的语言!” 语言? 周韦彤怅然,他这话怎么跟王总编这般相似?王总编也说她不懂他们的时尚语 言,所以不屑跟她沟通。 “去吧!”他再次下令。 这回,她没有拒绝,迟疑地点头,展开生平第一场流行冒险之旅。 他凝望她在一个个女装专柜前好奇又踯躅地穿梭,像只误入奇幻仙境的傻气小 兔子。 手机来电震动,他接电话。 “Boss,你不会忘了吧?”是蔡常熙打来的。“今天晚上要参加一场派对,我 在公司等你。” “不用等了,我不去。” “什么?”蔡常熙惊喊。“为什么不去?主办单位很期待你光临耶!” “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你人在哪儿?喂——” 他切断连线,恍惚地盯着手机萤幕闪烁冷冽的蓝光。 “副……副总。”别扭的嗓音唤回他心神。 他转头,迎视周韦彤比之前清亮许多的身影,她穿着碎花洋装,外罩一件短版 披肩外套。 “我穿这样……可以吗?”她似是很怕他清锐的眼神,羽睫低掩,粉颊绋红, 藏不住羞赧。 他打量她,很锐利、很不留情的,目光如雷达,扫过她全身上下,最后锁定她 清秀容颜——鹅蛋脸,端挺的鼻粱,丰润软嫩的唇——她其实长得不错,偏偏用一 副丑陋的眼镜糟蹋了,遮去那双黑白分明的翦翦水眸。 笨女人! 他嘲讽地轻哼,若有似无地勾唇——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