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下在柜子最下层摸出厚厚三大叠的泛黄画纸,里头的画技生涩幼稚,画着 像猫的虎、像鸡的鸟、像废纸团的牡丹花、像筷子的湘竹,那是她自小学习的画 作,她盘腿坐地,花了好几个时辰在大叠的纸间寻到那张当年斐知画绘的他与她。 「还以为弄丢了哩。」她捧着画,坐回画桌,仔细将这幅画再瞧清楚。「好 稚拙的两个人噢,他那年十岁了没?小毛头一颗。」她的手指滑过画里的他,他 那时都不笑,绷着脸,活似大家都欠了他二五八万的,现在则不一样……不,从 她的画像添在他身边开始,他就对她很好很好,好到对她百般放纵,说起话来总 是轻轻软软,多说一句重话也不曾,不再不理她,也不再对她视若无睹。 结果反而是成天被爷爷数落着没用、差劲、配不上他的她开始远离他,并且 将所有不快转嫁在他身上。 「我们都长大了,这幅画也该长大才是。」呵。 方才执笔发愣许久的她,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了。 一个现在的斐知画和一个现在的月下。 「以后再画三十岁的斐知画和二十七岁半的月下;再过十年,画四十岁的斐 知画和三十七岁半的月下:再十年,五十岁的斐知画,胡子都斑白了吧?笑起来 眼角也有纹路了,四十七岁半的月下……还是年轻美丽,最多只有一两根白头发; 然后六十岁的斐知画……」 从年少画到年老,每跨过一个年岁,就让画里的人跟着他们一块长大,这感 觉也挺不差的。 不过她只开心了片刻,又突地收起笑。 「……不对,过几年,他身边就有了媳妇儿,没有位置填我,三十岁的斐知 画旁边是另一个二十七岁的姑娘——」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一块变老的 人,都不是她。 这个认知,让月下心里有些不畅快,握笔的手紧了紧。 「还有什么好画的,以后让他跟他的媳妇儿一块画好了!」她愤嗔地丢开毫 笔,强迫自己离开画桌,将身子摔向一旁的软榻,脸蛋埋在枕间。 反正以后画的另一边,不会是她…… 为什么她会这么讨厌这个念头?讨厌到光去揣想,就泛起头疼…… 「如果我叫他不许娶,他应该会听我的话吧?」她五指揪着枕巾,傻傻看着 指节自言自语,「他一定会。了不起在他面前流几滴泪,他就心软了……他说过 喜欢我的,还作不作数?」 可是她总是跟他说讨厌他,再有耐心的人也会被磨光磨透吧…… 「斐知画,不准你娶别人。」她伸直指,用力戳着枕面,将它当成斐知画的 胸口,恶霸又任性地命令。「为什么——他一定会这样问。我就回他——因为… …因为我不喜欢你娶,你就不许娶!因为……那画里另一半的位置,是我的。」 她抿抿嘴,觉得自己的行径很愚蠢。自己跟自己在对什么话呀?!像个傻子 似的…… 「干脆将那幅画给撕了算了,这样我就不会胡思乱想吧。」 也不用看到那幅好久之前的画作而觉得心里失落。 咬了唇,下定决心,她自软榻上爬起,拖着有些沉的脚步,回到画前,看着 画里的他与她,他没太多表情,她却笑得好甜。 双手只要上下一拉开,画纸就能轻易撕裂为两半,将画里两人分离,可是… … 「要是撕开,画里的两个人就孤单了,不是吗?」这么一想,又舍不得了。 「好吧,在你找到画里另一个姑娘之前,我先勉强跟你摆在一块好了,等她 补上另边位置后,再把画撕开,你归你,我归我,反正你不孤单,有人陪了,多 我少我也没什么差别,撕掉画之后,你也无话可说吧。至于我的话……已经孤单 那么久了,似乎也早有准备,应该不会太难熬才是……」 虽然口气说得很阑珊,最后她却找了师傅将这幅将来要撕掉的画给裱褙起来, 挂在画房墙上。 她时常看着画,幽幽叹气兼发呆。 「到底是怎么回事?天香心情差到无法动笔写文,你也跟着在情绪低落什么?」 曲无漪翻着一叠没动过的画纸,就知道月下这些天又没画图了。 「曲爷,我没有情绪低落,只是不知道要画什么,最近没特别想画的。」她 无趣地打个呵欠。她心情确定不太好,因为从上回找爷爷探问斐知画挑的媳妇儿 是谁,又爆发她拖着斐知画到床上去狠狠蹂躏的丑事之后,一个月来,她没办法 回月家讨挨揍,没想到斐知画竟然也没送来半点消息,那她那天对他上下其手, 他都无动于衷吗?他都不会逼她给个解释或道歉吗?好歹……也该来见她,指责 她也行嘛。 都不出现,算什么呢? 「画春宫图的画师除了男女交缠之外还能画什么?」曲无漪嗤笑。 「老是画那些也很无趣,有些腻哩。」不是床就是桌,再不然秋千、草皮、 水池、马背也都画过了,找不到新奇的欢好之地。「以往有天香写的文字,我还 能照着她写的来画,现在天香不写了,害我也发懒起来。」月下半趴在桌上,又 是叹气,身子随着心境的沉重而显得好佣懒。 「不然你请主子允你和天香一块出府去散散心,顺便安慰安慰天香。你们都 是女孩子,有些私密话比较能私下聊,你看如何?」曲练提议。 「好呀,这主意不错……我想去金雁城的梅庄赏牡丹!」月下也觉得自己要 找些事做,才能驱赶盘旋在脑子里的紊乱思绪。 对!她应该要好好放松心情,去赏花! 对!把斐知画扫出去脑海! 对对!她一直很想画一幅缀满牡丹花瓣的秘戏图……虽然斐知画绘的牡丹比 她美,若叫他一块上梅庄,就可以她画人物、他画牡丹,两具交相缠绵的男女, 漫天轻撒的牡丹娇瓣…… 不对不对!赶快把脑子里浮现的斐知画笑脸给挥掉,他个把月都不出现,现 在跃出来做什么!讨厌死了—— 「梅庄?」有些熟悉的字眼,曲无漪在想着这两字曾经在哪听过,但一时之 间还真记不住,最后还是靠曲练提醒。 「主子,梅庄当中有一名主子就是去年上曲府跟你抢亲的那男人。」 「喔——就是想来抢我娶错的那个媳妇儿的梅庄?」他想起来去年那名强撑 着惺忪睡眼上曲府和他咆哮的男人。 「是。」 「原来是曾经结了梁子的梅庄。」曲无漪倒也没太大的反应,因为最终他与 梅庄要抢的人,压根不是同一个,有啥好争的?他淡淡喝着茶,「好,月下,你 要上梅庄就去吧,有办法的话,让天香宽心些,看能不能逗她笑。曲练,拿张银 票给月下,让她们两个好好去玩。」 「是。」 「谢曲爷!」这种时候谄媚点准没错。 银票到手,面额五千两,足够让两个小姑娘上梅庄赏花赏上百来回,还有找 零呢。 「曲爷出手真大方。」即使这番话是在曲无漪背后悄悄说,月下也一定要夸 奖夸奖曲无漪,给钱真干净俐落。 「主子对你们本来就不吝啬,尤其对天香,都快将她捧成曲府里的小主子了。」 曲练替月下及天香备好马车,一篓甜品糕点和水果也搁在车厢,怕她们沿途犯饿。 「等会厨娘还会拿来一锅八宝甜汤和人参鸡汤。还缺什么?」 「够了啦,练哥,五千两够让我与天香买下金雁城所有市集卖的食物了,就 先这样吧,饿了我们会自己找吃的。」真把她们当孩子呀?可是……真像担心孩 子出远门的爹娘,千叮咛万嘱咐,反覆交代着同样的话也不腻。 「主子说,五千两不够的话,回府再来同我领,花多少给多少。」曲练完全 不知道在月下眼里,他已经被她换上了婆妈的大花衫,成了涂着一嘴朱红,正擦 腰叨叨念念的管事婆了。 「明白明白。」她不会替曲爷省什么钱的。「天香呢?」 「主子去揪她出来了。成天只会窝在那男人睡过的床上,等生菇呀?」曲练 也只能失笑摇头。 「那叫为情所困。」听过天香故事的月下已经先摸来篮子里一颗橘子在剥。 「那种姑娘家的用辞,我不懂,只觉得天香可怜。」 「练哥,你找个人去爱,就会懂了。」好酸——酸得够劲,酸中又带甜。月 下一口一片橘瓣,觉得它的味道有些像爱情。 「我还嫌生活不够忙吗?找个人来爱,把自己搞得更累?算了吧。」光瞧三 个前车之监,一是天香,二是曲无漪,三是斐知画,他就觉得以后挑媳妇儿还是 找个媒婆随便牵条红线就好,省得劳心劳力烦恼这些。 「爱情来的时候,你怎么推怎么挡也没辙。月老是很恶劣的,死要把这个男 人绑上这个女人,谁也无法改变,就算你先认识她,而且很喜欢她,只要小指的 红线不是缠在她身上,什么也没用。」 「你听起来也像为情所困呀。」那番话像感叹。 「胡说八道!我又没有情人,有谁能困住我?」月下白了他一眼,清冷地一 哼。 「斐知画的心意全被你当成狼心狗肺了?」 「关斐知画什么事了?」提到这个人名,几乎又打坏她好不容易建筑起来的 好心情。 「是是是,不关他的事。」所以他才说嘛,何必找个人来爱,把自己的心呀 肝的全掏出来,还被人视为粪土,可怜可叹……斐知画这个教训,他会牢记在心 的,活生生血淋淋的惨例呀。 「主子过来了,月下,你先上去吧。」 「好。」 曲练帮助月下上了马车,曲无漪那方也扛抱着包着一团棉被的天香出来,直 接将人放进车厢。 曲府主仆挥手欢送马车远去。 「好好去玩吧!」 该糟了!该糟了! 月下手脚慌乱!一趟梅庄赏花之行还没尽兴,却闯入不速之客,在她认真和 梅庄大少爷商谈着上梅庄躺牡丹撒花瓣的索价时,在桥上的天香却发生事情。 「什么?!天香被一男一女掳走?!」曲无漪拍桌而起,吼得震天。 月下被吼得缩缩肩,她知道曲爷会生气,只是没料到他会气成这样。但是该 说的话还是要说全。 「我和梅庄少爷根本做不了反应,就见那对男女一人一边架住天香,将她自 拱桥拖下池里,可他们也没摔得一身水湿,那两人竟然还在水面上走路……我和 梅庄少爷看傻了,要追过去又没他们那身本领,只能眼睁睁……看天香被带走。」 还在旁边拍手。呜……反省。 她越说越小声,勉强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 「曲爷,他们说要用鹿玉堂来换天香……鹿玉堂是谁呀?」很陌生的名字。 可那一男一女指名要拿鹿玉堂到清风亭换回天香。 「就是让天香失魂落魄的家伙!早知道姓鹿的这么麻烦,说什么也不聘他进 曲府——曲练!全是你的错!」曲无漪指着曲练的鼻头吠叫。 「是,是属下不对,没料到鹿玉堂仇家满天下,连累天香。」曲练脸上虽有 委屈,但还是扛下主子的责备。 「要拿十个鹿玉堂去换天香我都不会皱眉,可是现在鹿玉堂人在哪里?!」 曲无漪拿屋里的桌椅出气,该踢的踢,该翻的翻。 「就怕他离开了四城,往异地去了。」曲练说出他最担心的事实。曲府在银 鸢等四大城还吃得开,要是鹿玉堂往最远的荒漠或海外岛国,要找到,几乎难如 登天。 「啧!」心焦的曲无漪皱紧眉,然而瞥见一旁的月下,一个老是和月下挂在 一块的名字浮现,他当下有了主意。「曲练,去找斐知画过来!」 斐知画?天香被架走的事情,与斐知画有何干系?月下竖直耳听。 「对了,我们怎么都忘了这号人物?!有他在,还有什么找不到的人?!」 曲练的表情看起来也相当振奋,使得月下更显不解。 斐知画不过是名画师,找人本领有多强……说到这她才想到,以前不管她躲 在哪,斐知画都能寻到她,也许他真的相当擅长这事儿。 「快去!」 曲无漪喝令曲练办事的声音让月下从傻思中醒来。 她现在不想看到斐知画——不,应该说,她想见到他没错,可是她不想在这 种「呀?你怎么正巧也在曲府?」的时间地点与他见面。他要是想见她,必须是 特意来见她,不许是凑巧!哼! 她知道自己很任性,可是会把她宠成这么任性,斐知画绝对要负最大责任, 这叫自食恶果,要怪得怪他自己。 「呃……那个……曲爷,我可不可以先躲一下?你也知道……我和姓斐的八 字犯冲。」她找了个藉口胡诌,想要避开与斐知画碰面的可能性。 「你先到天香的竹舍去好了。」曲无漪允了,挥手容她离开。 「谢曲爷!」 月下跑得很快,就怕走慢一步会不小心撞见斐知画。 直至拐出侧厅,越过一大片桃花林,明白不会遇着斐知画,她才放慢脚步, 踩着遍地桃花缓行。 担心着天香的安危,烦恼那掳走她的一男一女是正是邪,她实在是有些想偷 觑曲无漪他们会用什么方式找到鹿玉堂,再拿鹿玉堂去换天香回来,可是在这节 骨眼上,她偏又放不下个人恩怨。 月下没进去竹舍,反倒是席地而坐,随手拢拢裙摆,几片粉色花瓣飘下,落 在她裙间,她也没拂开,自个儿不知呆呆坐了多久。 「天香,你放心,明天还找不到那个鹿玉堂,我去救你。」她仰头看着满天 的花雨,喃喃道。 「这种危险事,还是交给鹿玉堂就好。」 月下仰着的视线里步入了斐知画的身影,他微微弯着腰,两鬓长发垂落胸前, 两人四目相对。 「你不是应该在前厅帮曲爷找人吗?」她两手撑在腰后的地上,方便自己更 不吃力地望着他,一头散地长发像涟漪在她身后成形。 「正事办完了。」 「办完就赶快回去呀。」她赶人。 「回去之前自然要来看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曲爷说的?」 「我讨来的赏。」 「什么赏?」不懂。 「我替曲爷办事,曲爷打赏。」 月下不笨,明白了。「赏的是我窝藏在这里的事实,对吗?」 「对。」诚实是美德。 「你干嘛不向曲爷讨些银两就算了?讨我这种赏没什么甜头。」只有白眼两 颗。「曲爷找你办什么正事?你有什么用处?还有,我怎么不知道你和曲爷相识?」 「找画师来,自然是绘人像。曲爷是银鸢城的名人,无人不识。」斐知画在 她身边坐下来,一并回了她所有问题,只是最后他与曲无漪相识的那个问题,他 回得轻描淡写。 他一手执起她的长发,发丝没有触觉,她不知道一络青丝已经沦入他手,他 享受她细腻发质在指间滑动。 「绘人像去大街小巷张贴吗?那笃定明儿个是找不到鹿玉堂的!那么我明天 去定了清风亭救人——」贴画像悬赏多费功夫和时间呀!曲无漪竟然会想出这么 笨的方法?!换成是她,干脆直接找个人扮鹿玉堂,再将人装入麻袋,扛去骗那 对男女还比较有机会救回天香! 慷慨激昂的话还没来得及说,斐知画好遗憾地打断她,「我想,曲爷现在差 不多已经找到鹿玉堂了……很抱歉打破你明天逞英雄的好事。」用他的秘术找人, 易如反掌。 「你怎么说得这么肯定?难道你手上也跟鹿玉堂缠了条线,所以他的下落全 在你的掌握之中?」她哼他。 「原来你还记得我那时说的话。」他一直以为她将他掏心说的话全当成马耳 东风,左耳进,右耳出,压根不放在心上。 「什么话?」 她老爱问「什么什么」的毛病还是没变。斐知画不自觉想笑。 「我说你我手上缠着线,所以无论你躲哪,我一定都能找着你。」 「你说的是那句骗小孩的话呀——当然记得,你害我想跟你切八段时,还特 别找来剪子要剪断你说的什么线……结果哪有线?!」欺骗一个刚满八岁的娃儿, 算什么好家伙? 「瞧,这不是线?」他举起他的手,指节上绕着她的长发,每个指缝都被又 细又柔的发丝缭围。 「当然不是!」她一把捉回长发,扬着下巴。「瞧,全部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吗?」他深深凝望她,他的手还扬在她面前,教她瞧清楚他的 指节,要她张大眼看见两人手上那条无形的丝绳——别忘了,这条线,是由她那 方先牵上的。 「当然没有了!」她就只瞧见他那极适合戴戒环的长手长指,没有线。她抿 嘴瞪他,「就算你手上有线,牵的也是另一个姑娘!何况我也不再需要你来找我, 我不是以前那个小姑娘了,不会再玩那种将自己藏着让人寻不着的赌气游戏,管 你有什么线的,全剪掉最好!」她作势将食指中指当成铁剪子,咔喳咔喳地在他 手掌四周勤劳来回,管他手上有多少条线,一条条全都剪得干干净净——最好连 他和另外那个姑娘的那条也剪断! 「你在跟谁发脾气?」他像看穿她在使性子,直言点出。 「我哪有?」她瞠目反问。 「你在气谁?谁惹你不开心了?」她的否定在他眼中像是慌乱而蹩脚的遮掩, 他知道那个答案只会是一个人,那就是「斐知画」。 「我才没有在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反正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呀!」她 才不管他要娶谁;不管他这整月不来找她是忙什么去了;不管他怎么看待她,什 么都不管! 小脸倔倔撇开,故意甩向他不在的另一边。 「月下,看着我。你在气我吗?」 「不是!」死都不看! 「我惹你不开心?」 「不是不是!你真烦!你以为你是谁?!我的喜怒哀乐绝对绝对不会和你有 干系!少朝自己脸上贴金了!」忘却自己先一句才说死也不肯再赏他任何眼神, 月下又忍不住转回头,一字一句朝他的脸上吼。 耳里听着月下的言不由衷,斐知画不怒反笑。他了解月下,对她的熟悉可能 比她对她自己的认识更深,说她的喜怒哀乐和他无关?当真如此吗? 月下,你可以试图骗自己,但是想骗我,似乎仍是太嫩了些。 这段日子,你苦恼了吧? 这段日子,你挣扎了吧? 这段日子,你思念了吧? 「好,也许不是我惹你不开心,但你对我迁怒是事实,我现在该怎么做才能 让你开心起来?你说,我照做。」他笑问,心情不是因为她情绪差而变好,只是 觉得小女孩似乎长大,开始识情愁,而且还是为了他而生的改变。 听他这么说,月下本想再反驳几句,但心里有股强烈的任性想要说话,而她 也真的说了。 「好,我要你回去将那十来卷的求亲图全烧干净,一幅都不许留、不许私藏, 你带着那些灰烬来,我就开心了!」这个要求当然无理,她也知道,可是她就是 介意,介意得要死! 「这么容易的要求?」怎么不直接命令他娶她,跟他见外什么呢? 「你别想随便烧些纸来搪塞我。」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把求亲图带过来,让你一张一张烧,眼见为凭。」 以为她不敢吗?哼。 「去呀,我在这里生火等你!」 她给的答案干脆,他也不拖泥带水,半刻过去,月下真在桃花林旁升起火堆, 斐知画也捧着比月下所料想更多一倍以上的求亲图回来,腋下还额外夹了个油纸 包,里头包了几条生红薯。 「烧吧。」无论是求亲图或是红薯。 「我上回在爷爷画房里没看到这么多卷,哪冒出来的?!」月下在抱怨,讨 厌看到还有这么多名美人供他挑选,也讨厌他暗藏画卷,更讨厌「他暗藏那几卷 画就是因为他对那些姑娘全部中意」的念头不断在脑间盘旋。 「有些画卷是师父放在我的画房里的。」之前师父塞了许多图要他有空慢慢 挑,他随手一搁,也没花时间去看。 「哪几卷?!」她要先从那几卷开始烧! 「大概是这些吧。」他一手递画轴,一手将红薯摆进火堆。 月下快手接过,将这些获得他青睐的美人图打开来瞧一瞧。 绿衣美人美如玉,拂柳分花的倩影娉婷。哼,先烧。 黄衣美人月牙衫,盈盈望月的容颜娇俏。哼,轮到你了。 红衣美人似芙蓉,盘髻簪花的模样艳美。哼,别急别急,下一张就是你。 「你的眼光真高,全是些绝世美人。」她口气很冷、很难高兴,即使看着画 像在火里逐渐烧成黑灰,还是想生气。 「还好吧。」美吗?他不觉得。 「这样还不够美?!」看他对她烧这几幅图的反应是无动于衷,可见这三幅 图不是他心仪的姑娘。「再拿过来。」 「慢慢烧,还很多。」他又交出几幅。 「这个姑娘好美,你挑她了吗?」她又发现一张充满危险性的美人儿。 「没有。」他只瞄了画一眼,专心去顾红薯。他记得月下总是喜欢在这个时 辰吃些填胃的小点心,平时糕点甜汤少不了,今天改吃烤红薯吧。 「那这个呢?你瞧她的身段,男人最喜欢这种拥有小蛮腰的匀称身躯,而且 她的胸脯好大,握着的感觉已经很销魂,要是在床上边揉边吮应该也很助兴——」 像她就老觉得自己虽不平,但也凸得不甚满意…… 「我不介意胸脯小一些。」他顺着她的目光来到她的胸口,宽容笑道。 她拉开另张美人图,「那这个胸脯很小,你很喜欢吧。」 「我本来以为那位是男人。」 「噗。」好狠。她先将几张已瞧过的图搁在裙边,现在火正旺着,不急着把 无辜的美人图全丢进去添柴火;而她心里的火正消了,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如 此淡然,半点也不珍惜这些美人图,反倒变成反应过度激烈并且耿耿于怀的人是 她。 天际间,拨云见日,像她的心境。 真弄不懂自己怎么会这样,全被斐知画深深影响着,他的一句话,左右着她 的喜怒。 「那件事……爷爷原谅我了吗?」月下突地问。那件事当然是指她和爷爷吵 嘴,吵到波及斐知画,硬拖着他进房——她心里真正想跟他说的是,她在房里对 他做的那一切,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向他道歉,以及……道谢。 有哪个男人被女人这样欺负后,还护着让她逃走的?只是她不好直接开口说, 只能先拐个弯、抹个角,等待最合适的机会再将话题导回上头。 「还没,他大概会气上一整年。你最好明年别在他的寿宴上作怪,否则他会 新仇旧怨一块算。」至于师父撂下那句要打断她狗腿的话,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不用挑清楚讲。 「我看我明年别回去讨打才是真的。」爷爷一定很高兴别看到她。 「我会替你说情,不会让你挨皮肉痛。」 「不用了,你一跳出来,只会让我爷爷越看越火大,觉得是我在使唤你—— 你没发现,你越是在场,我爷爷就会追着我打得越起劲吗?」她迳自拿过成叠画 轴中的一卷,连打开都还来不及,斐知画就脸色有变。 「月下,等等,那张不能烧。」 斐知画首度出现慌忙阻止她的举动,这使月下戒心一揪,蛾眉越来越朝眉心 凝聚,眸子越眯越细,嫩唇越噘越高。 「为什么这张不能烧?」心里隐约有不祥的答案,但她还是问。 斐知画表情温柔,语气轻缓,连眼睛和唇儿都笑弯起来,像个正在娓娓倾诉 情话的情郎。 「因为画里的姑娘是我挑中的媳妇儿,我舍不得烧。」 被——她——找——到——了——吧! 就是这张!就是这张!他的媳妇儿就是这张画里的美人! 难怪他这么宝贝! 难怪他这么着急! 火堆里,有枯枝落叶正烧得噼叭作响,如同她此时怒火高张的眸子里烧得同 样萌旺的炙焰。 「让我看看她长什么三头六臂!」让她看看是怎生的姑娘家能博得他的喜爱?! 是多了只眼还是缺了条鼻?! 到底是怎样妖艳勾魂的女人—— 她扯开红系绳,愤愤抖开卷轴,让画轴滚开,一寸寸露出图里姑娘的娇美模 样—— 然后,月下在上头,看到了自己。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