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唔……」 病床上的人包裹得媲美木乃伊,脸上除了露出嘴巴和鼻孔之外,几乎全部缠 圈在纱布里,她才发出细微而虚弱的呻吟,立刻便有人凑到她耳边轻问—— 「还会痛吗?」 「唔……好……痛……」 「麻药退掉一定会痛的。我请护士帮你打止痛剂。」 她终于听出在说话的人是……唐若谷。 「没关系……我……忍得住……」 「手术后剧痛的刺激会使体内各系统均产生不良影响,反而容易延缓身体的 复元情况,不要忍痛。」 「嗯……」 听到唐若谷按下呼叫铃,对着进来的护士说了几句,护士随即走出去,而他 又回到她身边。 他想触碰她,却又想起她整张脸伤痕累累,才刚动完刀,每一寸肌肤都经不 起碰,他只能握紧拳头,抑止自己的欲望。 「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对……对不起……」叶子蔻十指揪牢被单,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 的声音很轻柔,可是她好害怕他说话时,有没有一点点觉得她很懦弱?会不会讨 厌她这么无助?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我只能想到你……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这么没有用……对不起……」她忘了自己整张脸已经都被纱布遮着,还傻 傻的想用被单蒙住脑袋,无脸见他。 「蔻子,你没做错什么。」他想拉下她的被单,她死也不放。 「……我不想替你制造麻烦……我想让你以为我很勇敢,不要你看到我这么 狼狈……可是真的很对不起……结果我、我还是逃到你这里……寻求保护……寻 求慰藉……」她哽咽地说话,脸部神经每一根都在嚷着痛,她知道自己不该多说 话,因为每动一回嘴巴,感觉像是被人拆卸下来又重新装回去的骨头都在相互摩 擦,疼得她想掉泪。 「蔻子,你这样哭,脸不会痛吗?」伤口才刚处理完,禁不起皱脸痛哭的折 磨吧? 「很痛……呜……」可是她止不住眼泪。是痛,也是心痛。 她为什么这么没用?以为自己很勇敢,结果呢?她的勇气像一场笑话,根本 不足以撼动父亲和阿姨,他们认为她在挑战他们的权威,在跟他们作对…… 「那就不要哭了,我没办法替你擦眼泪噢。」包成木乃伊,就算他想,也没 办法。 「……对不起……」眼泪还是扑簌簌在流,她抽抽鼻翼,换来剧烈的疼痛, 只好换成嘴巴呼吸,小口小口地吸着空气,可是嘴一张,哭泣声也隐藏不住,嘤 嘤抽泣。 唐若谷连人带被地抱起她,小心且仔细地避开她脸上的伤处及身上骨折处所 打上的石膏。他心口好闷,像有人五指使劲揪拧一样,疼得让他不知该如何止痛, 怎么会这样? 她受了伤,他无法及时保护她,甚至在此时此刻,他还必须靠着她来安抚自 己害怕失去她的恐惧,透过真实的拥抱,确定她无恙…… 不要跟他道歉,他才是那个该说对不起的人。 「如果你变成这样,还跑去找你学妹或是前男友,或是任何一个家伙,你才 需要一直向我道歉。你怎么会以为我会因为你来找我而生气?」唐若谷的长发拂 过她的手背,她克制不了地轻轻将他的长发握在手里不放,像一个甫出世的婴儿, 拳头卷曲,想捉牢些什么,任谁使力去扳也扳不开。 「谢谢你……我不确定这么早……你会不会在恋曲……也不确定你今天会不 会去恋曲……可是我还是往那里跑,如果你不在,我就等到你在……」除了他这 里之外,她没有考虑过第二个地方。 「我才想问,为什么在清晨六点多,你会被打成这样?」两个太上皇这么闲, 七早八早打小孩出气吗? 护士拿着止痛剂进来,唐若谷没放下她,让护士替她注射剂量,打完针,护 士再离开。 他替她压着棉球,让注射后的针孔血液凝固。「等等药效发作就不会痛了。 我抱着你睡一下,好不好?」 她在他胸口点点头,任他帮自己找到最舒适的位置。 叶子蔻贴在他的心窝,聆听令人安心的心跳,虽然脸上伤口很痛,但是她舍 不得离开,她很懦弱,需要他紧紧抱住她,她心里有伤,单凭自己一个人痊愈不 了…… 明天,她会再努力变勇敢,所以今天请让她像个无助的孩子,再依靠一会儿 …… 「是你爸爸和后母动的手,没错吧?」唐若谷试图让自己的口气听来非常淡 然,可是那张漂亮的脸孔上没有半分表情,仿佛是尊石雕像,冰冷而不真实。 如果不是她在哭,她一定能察觉到,抱着她的那双手臂正因用力抡拳而微微 颤抖。 「……我以为和他们好好的静下心来谈……他们就会了解……会接受,我没 想到……他们会那么生气……」叶子蔻打着哆嗦,历历在目的画面变成梦魇,挥 之不去,她的勇气似乎也被狠狠打碎了。「我不是想要和他们唱反调……也不是 翅膀长硬了不怕他们……我想……应该说,我幻想……他们能听我说话,听听我 想表达什么……我努力过了,结果……」 结果她被殴打到几乎毁容,连引发脑震荡的缘故都极可能是因为被椅子重重 砸伤,想到这里,唐若谷必须不断深呼吸,才有办法压抑自己的情绪,不让它绷 断理智。 「即使如此,你还是不愿意离开那个家吗?」只要她说出愿意离开,他可以 立刻带走她,不再让她家里那两个家伙伤害她。 她几乎是坚定及不假思索地摇头。 唐若谷没有朝她大吼,连语调都不曾高昂一分,可是心里几乎快要爆发不满。 「为什么?」 她在他胸前沉默了好久,终于,吐着轻轻气息时,也吐出她的理由。 「如果我走了,我妈妈就找不到我了,她只知道我那个家的地址、电话…… 我离开的话,她就没办法联络到我……我爸和阿姨绝对不肯转告她任何关于我的 消息……我不能走……我想等她回来看我……」 她一直在等待,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接到母亲捎来的一封信,或是拨来一通 电话……不一定要见面,只要听听她的声音,看看她的笔迹,她就能够好满足好 满足…… 唐若谷说不出任何的责备或是打碎她美梦的残酷实话,他只是轻轻拍着她哭 抖的背。 她怀抱着渴望,既不贪心也不奢求,也许她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许了同样渺 小的心愿,整整二十几年没有实现过,将来会不会成真,他不敢也不想断言,可 是想起他曾经驻足停留的小小窗内,有个女孩守在那里眺望着母亲回来,那样无 助的模样,他几乎要红了眼眶。 不要再管那个抛弃你的女人!不要再回到那个根本不属于你的地方!不要为 了一个不会成真的梦想而忍受这些伤害!他好想心疼地在她耳边咆哮这些,用力 摇散她的愚蠢和不愿面对现实的鸵鸟心态! 如果她不愿意疼惜自己,但他愿意疼呀! 他没有办法容忍再看到她伤痕累累的样子,更不想去冒险放她回到她家,胆 战心惊地害怕她会不会再被打伤……这一次她的伤势如此严重,那下一次呢?他 有没有可能再见到的,不会是活生生的她?! 「很笨对不对……我家里没有她的照片,全被爸爸和阿姨烧光了……我连她 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如果哪一天擦肩而过……我也认不得她……」叶子蔻露在 纱布外的双唇微微扬着弧,他看了却觉得苦涩。「以前偷听到,她再婚了,嫁了 一个很疼她的丈夫,也拥有幸福的家庭……可是我相信她一定也记得我,一定也 想见我,我告诉自己……她可能曾经躲在家旁的巷子口,偷偷看过我,或是拨过 几通无声的电话,听听我的声音……她应该怕我气她那时离家出走,所以不敢认 我……我想告诉她,我只想看看她,看看自己妈妈长的模样,看看她过得好,就 够了……」 「你也知道自己很笨,有自知之明……」他抱她抱得好紧。 她不傻,看待事情不比别人迟钝,只是明明早已清楚了解的事情,她却会守 着一个别人嗤之以鼻的原因,让自己步入泥淖。 「……为什么你骂我的时候,我完全听不出来……它有什么杀伤力?」一点 也不凶不辣不狠不残忍…… 「因为我的本意不是想骂你,而是想藉机吻一个笨女孩……」 她仰躺的角度,太方便他一低头就噙牢她的唇,他温润着她冰冷唇瓣,没忘 记她动了颚骨手术,碎裂的颧骨也一块块取出,再重新补回,他必须要避免自己 吻吮得太深烈,他的舌滑过她的唇,仅止于轻舔。 但是她回应了他,头一次,她张开唇瓣,在等待他探掘…… 「嗯哼。」 唐虚怀抡拳在嘴边轻咳,站在门边,老成得像个专业医生,确定取得正准备 吻得难分难舍的两个人全盘注意后,他才道: 「站在医生的角度,我必须给你们一个建议——不要这么早做「嘴部复健」 会妨碍伤口愈合的,万一吻着吻着,她的鼻子掉下来,或是颧骨垮掉,我还要再 动一次手术……」 好孩子要听医生的话噢。 叶家两位太上皇瞠目结舌地看着好几名警察到家里拍照存证,屋子里那把被 砸得支离破碎、暂时弃置在角落的染血木椅,地板上一颗颗干涸掉而来不及擦掉 的刺眼血珠子,两人衣裤上不小心沾到的血迹,还有疯狂殴打人时拳头上留下来 的印子,每一处都被仔仔细细记录下来。 叶父试图向警员问清楚头绪,警员据实以告,说是有人检举家庭暴力,另一 批警员则是到周遭邻居家去讯问早上叶家发生事情的经过,不少邻居都亲眼见到 叶家两名太上皇痛打女儿的情况,钜细靡遗地热心提供相关资料。 唐若谷双臂环胸,站在屋外,连踏都不屑踏进屋子里,倒是叶家两位太上皇 气急败坏地冲出来,在他面前咆哮跳脚。 「你是什么东西?!我打自己的女儿关你什么事——」 唐若谷对那双在自己面前挥舞恫喝的硬拳无动于衷,丝毫没露出惧色。 「叶先生、叶太太,麻烦你们跟我回警局一趟。」一位警察走过来。 「回警局做什么?!我们又没做什么,关起门来教训不乖的小孩也不行吗?!」 叶家女太上皇吓得连声调都不由得高扬起来,还差点破音。 「这位唐先生向我们报案,并且检具验伤单,这回你们可不只是单纯的「教 训孩子」而已,你们差点致叶小姐于死,民事上的责任先不提,刑事上的重伤害 罪恐怕就够你们头痛,我们只是依法行事,希望你们配合。」 「这……打自己生的孩子还要法律来管?!」太上皇的气焰瞬间被冷水浇灭, 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不再。 他书读得不多,从没机会接触到法律,只凭着从小到大被灌输的父系权威思 想管教小孩,现在警察上门,还亮出一大串法条,他才开始觉得紧张。 唐若谷远远看着屋里被匆匆收拾过的狼藉,想像在不久之前,屋子里上演的 戏码,目光一凛。 「你们是用什么打破她的头?屋角那张椅子?」 唐若谷突然开口,他必须要紧紧握住拳头,才有办法阻止它们朝叶家夫妇的 脸上挥打过去,他脸上淡淡的,几乎找不出什么表情,口吻冰冷。 「她腿上深达六公分的刺伤呢?是你们用来裁衣服的大剪刀刺的?打断她鼻 梁的,是你这只手?」唐若谷用力反折叶父的右手,将他指节间残留下来伤人的 乌青摊在众人眼前,他非常克制自己的力道,即使他想拗断那只手,让他也尝尝 骨头被弄断的滋味有多难受。 「她有没有哭着求你们住手?有没有颤抖地说她再也不敢了?还是不断向你 们道歉?」 「我……」太上皇无语,只能看着眼前那个漂亮的男人变为狰狞。 「而你们,选择继续打烂她的脸。」 说话的同时,唐若谷怒不可遏地送出扎实一拳,快狠准地仿佛他正站在拳击 场上和强敌争夺最后胜利,毫不留情,叶父被他打了出去,上排两颗门牙和着满 嘴的血掉下。 女太上皇一边跑去扶住丈夫,一边指着唐若谷嚷嚷:「你——警察先生,你 有没有看到?!他打人!他动手打人!快把他捉起来!」 警察瞟向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唔,今天的天气好好噢——」他没看到, 他什么都没看到。 偶尔,也要收起正义感一下下。 「警察先——你、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水准,你凭什么动手打人,轮得到你 充什么英雄呀?!有什么不满你叫叶子蔻自己站出来讲,只会玩装可怜扮无辜这 招,找个打手来教训自己的爸爸,我就不相信她敢告她爸!」女太上皇像只落败 的狗,只敢远远地吠。 「蔻子的确不敢,但是我敢。」 「你、你有什么资格?!」 「我会在六个月内成为她的丈夫,而你们对我妻子造成的伤害,我不会轻易 让你们了事。你们应该不知道,家庭暴力中伤害是属于告诉乃论之罪,六个月内 都可以对你们提出告诉,我会好好把握这半年的机会。」 就算到时叶子蔻不告他们,他也绝对不会再放任他们! 「你——」 「我给过你们机会,要你们别伤害她,你们决定吃硬不吃软,我会成全你们。」 天下虽无不是的父母,但犯了错,仍是要自负后果。 之后,唐若谷不再与叶家夫妇多说一句话,让警方将他们带回警局做笔录, 他漠然看着,无法同情,因为叶子蔻还躺在床上,她受的罪,绝对是他们不能弥 补的。 唐虚怀带着镇定剂急急赶过来,远远目送警车离开,而他的弟弟还好端端站 在原地,表示他没有因为殴人而被捕…… 他松了口气,「还好,我以为你不会诉诸法律,而是会亲手教训他们,以其 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是很想,但是如果蔻子知道了,她会把我和她的父亲画上等号。我可以 冲动妄为,痛快发泄一时的怒气,而她,会怕我。」 这不是他所乐见的结果,他希望能成为她信赖的对象,而非担心他会变成另 一个施暴者。 他知道,她情愿看他文文弱弱,扛着玫瑰花陪她喝喝茶就好。 如果这是她的愿望,那么他就给她那样的「唐若谷」。 唐虚怀搭着唐若谷的肩,手指拨弄着他的长鬈发,「看来,她比这药剂还好 用。」 「你知道,我只会对我心爱的女人毫无抵抗力。」前有他母亲,后有叶子蔻, 他都愿意为了她们而变得「无害」。 「无法违逆,对吧?」 「死心塌地。」 「恭喜你了,弟。」唐虚怀想凑近他,给个代表喜悦的吻,但唐若谷却将长 指竖立在自己的唇前,挡住他的嘴。 「除她之外,谁都不能碰。」 「我是哥哥,给个特权嘛,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吧?」唐虚怀因为被拒绝而 哇哇大叫。 「自己找个女人去亲吧。」他最多只送个飞吻给他。 唐若谷离开之时,迎面走来一对母子,与他们擦肩而过。 「妈妈,今天早上在巷口没有等到姊姊出来上学耶,她睡过头罗?」小男孩 说,童软的声音很可爱,甜甜的。 「姊姊又要上学又要上班,很辛苦的,所以多睡一点点没关系。」 「可是这样妈妈就看不到她啦,你会哭哭的。」事实上,有时就算看到那位 姊姊,妈妈还是哭,他不懂……但妈妈说,那是很高兴的眼泪,不像他,每次哭 就是被抢吃糖果的哭。 「对呀,所以我们现在要去书店。」妇人温柔而耐心地道。 「去书店请姊姊找书,然后,你就可以看她一眼吗?」衔着棒棒糖的问句很 含糊。 「翔翔好聪明。」妇人牵着他,微笑地摸摸他的黑发。 「那,我可不可以买一本哆啦A 梦?」 「家里已经有好多本哆啦A 梦罗。」 「可以请姊姊帮我找呀,那你就可以多看她一下下了。」 「……嗯,好吧,就一本噢。」 「YA!」 一来一往的交谈渐远,唐若谷突地转回头看着那对母子的背影。 难道…… 「怎么突然笑了?」唐虚怀不懂他为何蓦然轻笑,整张脸都漂亮起来。唐若 谷摇摇头,「只是觉得,也许……守在窗子里的女孩并没有傻等。」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