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开开开,开他的大头鬼啦! 他不过觉得和步孅孅斗嘴很爽快,和她互较嘴贱远比和商场奸贾周旋更够劲, 胜她一回的快感就像赚进千金万两时所获得的成就一样——不可否认,他爱煞了 这种感觉,小输她一局时也更会激起他的斗志,这与他过去每回遇上挫败时更加 振奋的不服输心情一模一样。 这称得上情豆初开吗? 他早就立过誓,在三名弟弟未成家之前,他绝对不会卸下长兄之责,更不会 分心在其他事上,包括会令人丧志的男女情爱。他的首要之务就是赚钱!赚钱! 赚钱!最好是赚足三个弟弟到老到死都花用不尽的银两,如此他才会觉得自己责 任已尽。 什么情豆情苗,在还没萌芽之前早就被他一脚踩死,哪容它成长茁壮?!连 探出颗绿脑袋都不许! 听见没,梅舒城,一脚踩死那劳什子情豆! 黑革靿靴的鞋尖在草圃上左右使劲,来来回回蹂躏践踏着无辜幼苗,嘴里还 不忘念上好几回“梅氏家训”,来清醒清醒那胡思乱想的脑袋瓜…… 步孅孅看着那个和她斗嘴斗到一半就突然起身走人的梅舒城,只见他朝着植 种牡丹幼苗的瓦盆大脚一伸,狠狠落在嫩绿的苗芽上,辣手摧草。 这一踩,丧失的是未来可观的五、六千两进帐,她不信他舍得。 “犯得着这样吗?那株可是梅家小祖宗呀。” 娇嗓勾回他的神智,但那株小嫩苗已经无力回天。 “这株苗被害虫咬烂了,我是在抢救其他苗种。”梅舒城狡辩。 “噢——原来梅家除害虫是这种除法呀,受教,看起来很有趣哩,下回也留 一株借我踩踩先。”每株幼苗都种在不同的瓦盆里,就算一株惨遭虫害也不会牵 连到其他株好不好?欺她没种过花呀! 梅舒城的表情看来相当懊恼,一半因为脚下的牡丹幼苗之死,一半却是心窝 因她一句话而再度冒出情豆的萌芽声。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步孅孅双手支颐,趣然地瞧着梅舒城抹抹脸,顶着老大不爽的神情回到她右 侧坐定。 “情绪大剌剌挂在皮相上,很容易被商场敌手看穿你的心思噢,这是奸商大 忌。”她慵懒地翻动桌上那本密密麻麻记满重点的册子,拿他两天前才教导过的 梅氏名言反训他。 “你先闭上尊口。” “吵不过人就叫人闭嘴是懦夫行为。”她很不齿噢。 梅舒城赏她一个厉眼,“我只是想看看说话与不说话的你有什么不一样。” 会不会他仅是迷上她特有的软嗓,所以由她口中说起话来才会让他心头被小鹿给 撞得坑坑巴巴,极度失常。 步孅孅柳眉一竖,立刻反击,“想讽刺我话多就直说,用不着暗喻,明人不 说暗话,反正我做不来大家闺秀的温婉静言,这我早就认命了,你也说过,想成 为首屈一指的奸商枭雄,口才是绝不能少的,若我安安静静地插花刺绣,怎么跟 人谈生意赚大钱,这也是你教我的呀。” “我不是你谈生意的对象,伶牙俐齿可以省省。” “我倒觉得只要赢过你,将来我在商场上就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步孅孅 完全将他视为假想敌。 “喂,步奸奸——” “孅!你要怎样才会念对我的名字?!”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等你的行为构得上‘孅孅’的美德,我就会牢记了。”梅舒城恶意一笑, 直指她的“人不如其名”。 她甩过头,不说话。 “这样就生气了?”察觉一提到她的名字,她就会很容易生气,他忍不住继 续逗她:“奸商大忌——情绪大剌剌挂在皮相上,很容易被商场敌手看穿你的心 思噢。” “……”这是她的回答,微噘的唇没有半丝变化。 “喜怒哀乐是商场上最不需要的情绪,太喜太乐就像在敌手面前翻了底,太 怒太哀又明摆着告诉人你的稚嫩,瞧你现在生气的模样,就像是个吵输人的娃儿 在闹脾气哩。” “……”她的回答没变,只是噘嘴改为抿唇。 “奸商的脸上只能挂着一种表情,那就是笑,喜欢也笑、愤怒也笑、难过也 笑。”梅舒城又道。 “别抿嘴,说些话嘛——”慢着慢着慢着,他在做什么呀?! 他在诱哄她开口? 是他自己说要比较比较她不说话时所带给他的感受可有异常,怎么她才一会 儿不说话,他又急忙想哄她再开金口? 这不摆明了他认为侃侃而谈的她远比娴静的她来得可爱?! 不行不行,心里那株窜芽的豆苗用着惊人的速度生长,终于在步孅孅投来娇 嗔的睨视时,“啵”的一声,开出盛艳的花朵。 捻除它!谁来捻除它?!梅舒城还在做着垂死挣扎。 “哇,花开得又大又美耶!”童稚的惊喜呼声传来,换得梅舒城点头附和。 “是呀……越开越大朵了……”啊啊,这下可怎么收拾? 步孅孅由阁楼远眺着东阁花圃,但见成群穿着华裳的人潮涌入,老老少少身 上的贵重饰品在耀阳下金光闪闪,每一只都是奸商眼中的肥羊。 方才的童声也是出自于小肥羊吧。 “看来趟王爷一行人已经到了。”终于,步孅孅按捺不住地开口,“你这大 当家不用去招呼贵客吗?” 今天春暖花开,赵王爷在梅庄东阁设宴数十桌,招呼与他关系密切的官场同 僚及家眷,梅庄包办了所有宴客事宜,前一天便在东阁架起绸纱棚子,为宾客也 为娇艳牡丹遮蔽过度日照。戌时过后,梅舒城还安排了夜赏白牡丹的行程,在白 天可观的酬金之外,再捞一票。 步孅孅私下打过算盘,光今日的收入就足足三万两,扣除宴客所花费的场地 布置费、膳食费等等,净利至少二万四,其中还不包括达官贵人看中极品牡丹时 所付出的钜额花价。 真黑。 “先等等,花再开下去就要结果了……”梅舒城还在咕哝着。 “什么开花结果?”这男人,今天怎么这般失常? “大当家、大当家!赵王爷有请。”一名奴仆奔上阁楼,喘吁吁地禀报。 “听到了,立刻下去。”步孅孅挥挥手,遣退梅庄下人。 “可是……” “我马上带他下去,可以走了。”柔荑又挥了好些回,奴仆只能唯唯应诺, 阁楼上又只留下两人。 步孅孅起身拂平浅黄罗裙,移动到梅舒城面前,花颜一凑,与他眉眼相对。 “结果了没?”傻愣愣的,一点也不像众人口中的梅舒城。 梅舒城被眼前蓦然放大的俏丽五官给逼退半分,瞠得圆圆大大的眼只容得下 她此时半偏着脑袋,灿眸专注觑他的模样。 结果是没结成,只是他听到更多颗豆苗发芽、窜生、开花的声音,一气呵成 呀…… “又开了……”他抚额痛吟。 “你这个奸商不是巴望苦满园的花开最好?现在又在恼什么?”她以为他的 “开花结果”是指梅庄的牡丹。 “此花非彼花。”梅舒城大掌在俊颜上揉搓数回,待双手放下后,他又恢复 成平日为商的嘴脸,哪里还有什么傻愣或失常。 高招! 步孅孅也偷偷学他揉揉自己的粉颊,除了抹下大半的水粉之外,可没他这般 变脸的神速,她不由得在心里大叹三声“佩服”。 “走吧。”梅舒城衣摆一曳,刷开纸扇,率先下了阁楼。 再不分心做些正事,恐怕他心窝里开出来的花要胜过梅庄任何一处园圃。 下了阁楼、入了纱棚,梅舒城和迎面而来的赵王爷揖身寒暄,两人算得上旧 识,毕竟赵王爷每年在梅府砸下的银票可非小数目,加上春季赏牡丹,芍药,夏 季观芙渠,秋季觅菊姿,冬季闻梅香,赵王府的四季飨宴全让梅庄四位当家给包 “抢”了,如此大肥羊,怎能怠慢? 一个愿抢、一个愿挨,发展出的交情也够匪夷所思。 “赵王爷。”梅舒城躬身行礼。 赵王爷忙搀起他,状似热络,“每年一见到梅大公子,我就知道城里牡丹又 开得极艳了。” “此话怎说?”虽然年年听到相同的赞扬,但梅舒城从不坏了赵王爷的兴致。 “我怀疑牡丹全是让你给唤醒的。” “王爷说笑了,只有司花之神才有这能耐吧?” “偏偏你们梅庄就出了四个花神。”赵王爷爽朗一笑,“二公子、三公子、 四公子仍照往例没替你打理繁忙事务?” “芙渠没开、菊花未萌、寒梅尚青,他们三人还不到清醒的时节。” “四兄弟同心齐力不是更好,何必分时节掌事?” “我可不想我的牡丹被他们给糟蹋了。”同理,其他兄弟也是这样想。 两人又是一阵笑。 “来来来,舒城,我替你引见这次的新科状元郎,也将是我的大贤婿。”赵 王爷右手拉着梅舒城,左手招来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温文男子,“远儿,这位就 是城中花商翘楚,梅舒城,梅大公子!舒城,这位是薛远。” “梅公子,这个春季您的名字成了薛远最常听到的,如雷贯耳,幸会。”薛 远微揖,打了个不失礼的招呼。 “薛状元客气,我们这种成日在铜臭间打滚的人,哪如您所言一般?您过奖 了。”谦虚归谦虚,梅舒城的语气仍带有当家的气势,他轻轻颔首,回敬薛远的 行礼,在视线不经意垂低时,看到自个儿腰后悄悄探出一只柔荑,往薛远方向递 出一张纸笺。 “薛状元,幸会幸会,以后请多多关照。” 那张纸笺的左侧晕染着一朵墨绘牡丹,色泽神似于西阁所植种的“青龙卧墨 池”品种,那重办墨紫花色掌握得恰巧,紧接在牡丹花之后是一成串工工整整的 字迹—— 琅嬛阁。这三个字最醒目,再来一排标注着琅嬛阁所经营贩售的项目,还不 忘将琅嬛阁位处城西三街给记上,最后落款着她的大名:步孅孅。 梅舒城才怔了片刻,她已经又发了好几张同款的纸笺给赵王爷及其身旁众多 亲朋好友。 “请大家多多指教,我们琅嬛阁里的古玩绝对是品质保证,物美价合理,欢 迎大驾光临,多关照。” “你给我等等!”梅舒城压低嗓音,脸上维持着淡笑,将她扯近自己,“你 在做什么?!” “把握大好时机,将琅嬛阁推荐出去,这也是你教过的。”她挣开他的钳制, 抚平被他弄皱的衣袖,“别阻碍我,还有好几个人没发到——” “在我的地头上做生意,没这么便宜的事。” 两人咬着耳朵。 “有钱大家挣。男人太吝啬会被讨厌的噢。”她好心告诫。 “先付个二五八万来巴结我这条地头蛇,否则别想在这里立足。” “你土匪呀?!去抢好了!”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在此过,留下买路财!”他也不跟她客气。 “你……”对,这里是梅舒城的地盘,花花草草都是出自他之手,所以他土 匪得理直气壮!好女不跟恶男斗。“了不起以后梅大当家上琅嬛阁挑选古玩时, 我给您打个折,算是礼尚往来。”她的口吻像在安抚无知小孩。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发我吗?” “老奸商,那你想怎么样?”给他打折已经是最大极限,再贪求就没有了! “我当然是想——” “琅嬛阁……这古玩店名好似曾听过。” 听见这声音,步孅孅不等梅舒城说完话,一溜烟从他腋下钻出,朝说话者的 方向小跑步而去。“是是是,我们琅嬛阁在城里是三十一年的老店,童叟无欺, 而且店里货源充足,包君满意。” “小奸商!”梅舒城嘟囔着,殊不知他是最没有权利指控她的人。 蓦地,梅舒城又听到情董萌芽的声音。 低头瞧着自己的胸膛。不,这回不是他,那声音从何而来?他环顾四周,终 于找到了源头。 薛远正专注地盯着步孅孅的脸蛋,聆听她轻软的嗓音吹嘘着琅嬛阁的好,他 的模样宛若是朵向阳的花,被步孅孅光彩夺目的脸蛋所吸引。 梅舒城眯起眸,感觉心窝里的情花长出了刺,扎得他有些疼,还来不及上前 打断步歼歼和薛远的交谈,他自己也被人群淹没—— “梅公子,您来替我们介绍这园里的牡丹可好?”一群官家千金围绕在他身 边,每张粉颜上都有着崇拜的红晕,绢色团扇半遮半掩的菱红唇办微微弯起。 察觉步孅孅投来的目光,好一会儿,两人只是隔着许多闲杂人等互望彼此, 直到她被薛远关心的低唤给拉回了心思,直到他被众脂粉给扯开了注意,两人的 视线才错开。 “这是‘姚黄’,重瓣黄花,花面径长盈尺,也称一尺黄……关于姚黄还有 个故事……你们若是喜欢,何不带几株回府?”他在东边说着。 “有有,琅嬛阁里就属古玉指环最多,冰种白玉、血玉、绿玉,样样齐全… …薛状元若是有兴趣,我可以给您最合理的价钱。”她在西边说着。 “梅公子,我想折朵魏紫做髻饰,可以吗?” 梅舒城先是投给梅福一眼,待梅福极有默契地在帐上记下一笔,他才将视线 转回粉嫩姑娘脸上。“当然可以,你喜欢哪一朵?” “那朵大的。”纤纤玉指落在绿丛中最高最傲的那朵,“梅公子,您替我摘 下来好吗?” “当然好。”梅舒城永远是顾客至上,笑容可掬地折下牡丹,“名花倾国两 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他将红艳艳的花儿递到粉嫩嫩的俏颜面前,还附带诗 句,哄哄小姑娘的心。 “替我簪上,好吗?”粉嫩小姑娘得寸进尺。 “梅某不敢,这太过踰矩。”喂喂,这要求太超过啰!要他梅舒城出卖色相, 这笔天价她付得起吗?! “我只是想……梅公子既是种花人,自是清楚如何将牡丹之美完全展现,并 无唐突之意。”粉嫩姑娘半掩着容颜,羞怯怯的。 “这……” “舒城,莲儿和你都是自己人,没什么禁忌。”赵王爷在一旁敲边鼓,巴不 得梅舒城和他的女儿赵莲牵扯不清。 梅舒城当然知道赵王爷的用意,这花,哪还簪得? 更何况他哪里和他们是“自己人”?他可不记得梅家有达官贵人的“自己人”, 就算有,也早在二十年前和他们撇清关系。 不远处的步孅孅用眼角余光瞅着状似郎才女貌的两人,不自觉加快了鼻息的 喷吐——很像要喷火的那一种。 “看来王爷有意思将三小姐嫁给梅公子,他们很相配。”薛远说道。 “是呀,呸。”乍听之下很像附和薛远的“配”字,偏偏就是荒腔走板。 “听说先前赵王府三名千金都曾陆续请媒人向梅公子说亲,但皆遭婉拒,赵 王爷似乎对梅公子很满意,原本等四小姐及笄也准备再来说一回媒,现在看来… …三小姐希望很大。” 步孅孅细眸紧眯,咬着贝齿,端看梅舒城要如何处置那朵牡丹! “能与王爷府攀上关系,应该是很多人的心愿。”薛远贴着她,轻轻呼拂的 气息踰矩地近在她耳壳一寸外。 “包括您吗,薛状元?”步孅孅扬高语调。 “我不否认。” “那么恭喜您的心愿达成指日可待。但我并不认为梅公子与您有同样的心愿, 否则早在王府大小姐试探之时他便能攀附权贵,犯不着错过一次又一次的好机会。” 她看着梅舒城还在和赵王爷虚与委蛇,迟迟不将花插在三小姐头上,看来他亦很 清楚为姑娘簪花所代表的涵义。 “欲擒故纵才是高招。” “薛状元不是城里人吧?”她突然问。 “我进城不过月余。” “所以你不知道梅舒城对城里几百名闺女使出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段。” 笑话,当真以为只有王府在觊觎梅舒城这个乘龙快婿吗?! “那或许该说,他自视甚高。”这句话,薛远说得更为贴近。 闻言,步孅孅皱起眉,原先的静淑全数自俏颜上褪去。“你认识他吗?你了 解他多少?你知道他拒婚的理由吗?” 三个问句换来薛远三次摇头。 “那你凭什么说他自视甚高?!他不娶是因为他要赚钱养家养弟弟,没那么 多心思去打量自己的婚事!他可不像那些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人 一样,全赖父母兄弟甚至是糟糠之妻去赚钱供他读书,其他什么事都不用理会, 也不像富家子弟过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生活,我们这种追逐着钱财过生 活的商贾,不容不明就里的人来置喙!”到后来,她火力全开,吼得薛远一愣一 愣,方才误以为步孅孅纤弱可人的错觉在此时幻灭。 怒咆暂歇,全园陷入尴尬,尤其是那群正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宾客。 场面只有两个字足以形容——尴尬。或许三个字也成——很尴尬。 鸦雀无声中,梅庄主人肩负起打圆场的重责。 “梅福,多送两坛玉露春酿和菊花甜糕过来;梅寿,别怠慢了客人,还有梅 禄,这朵牡丹替莲儿小姐簪上。”梅舒城将手中牡丹抛给下属,并抢在赵莲开口 前续道:“梅禄是梅庄最懂种花的花匠,相信他的手艺定会让莲儿小姐满意。” 他转向在场人士二客套,“梅某有事暂退,稍晚再陪各位喝两杯,失陪,各位请 随意。” 然后,他收起笑,朝步孅孅勾勾指。 “你,跟我来。”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