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黑熊石炎官火气暴躁地穿梭在“为非作歹窝”——饿鳄寨的全新名称,后 头跟着形影不离的小尼姑行续,前者捂住双耳;后者仍滔滔不绝地企图讲述佛门 博大精深的因果论调。 打从日前,行续参透她此行是要让石炎官放下屠刀的重责大任后,似乎早已 拟订一套完整的行事计划。 “……接下来我要念的是《功德宝山神咒》,诵此咒如札大佛,应堕阿鼻地 狱者,虔持此咒,临终亦能往生西方……”行续清清喉头:“南无佛驮耶,南无 达摩耶,南无僧伽耶——” “够了!合上你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石炎官头疼地回身大吼。 往生咒?他已经能用得上往生西方的咒文?! “你觉得身体不舒服,是不?”行续一副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早在预料中 的模样,“这是理所当然的身体抗拒,这与鬼魂听到咒语时所产生的不适感是相 同道理,你咬牙忍忍……”她慈眉善目地安抚他。 “你当我是妖魔鬼怪呀?!”石炎官现下的表情倒真有八分神似,“喝!你 那是什么眼神?!” 行续无辜地眨眨眼,却遮盖不住她方才双瞳间所盛满的疑惑——她真当他是 咧! “别跟在我身后!” 石炎官迈步再走,身后细微的跫音亦步亦趋,他眯起虎眼,侧首睨着她,行 续回他一个天真中又带着狡猾的矛盾笑颜,等到石炎官继续再走,小巧的步伐仍 不死心地跟在三步外的短距。 石炎官原本耐性就比寻常人来得薄弱,火气来得快:“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还有好多篇经文、咒语还没向你念完。”她扬起手上厚度颇为惊人的佛 经,更发散出她不达目的不死心的强大毅力。 石炎官抹了把脸:“你以为在我耳边叨叨念念那堆狗屁东西,我就能成佛成 仙吗?”他嗤笑。 倘若真有这神效,每个罪大恶极的家伙不就干干坏事,再念念佛经就皆大欢 喜?去! 行续听到他字里行间的粗鄙辞汇时,忙不迭双手合十地默念阿弥陀佛。她抬 起鹅蛋似的花颜:“佛说不恶口、不两舌、不妄言、不绮语,你别一直造口业, 下地府要割舌头的。” ‘ “我不但要造,我还要造个过瘾——它要是有灵有应,就叫它劈道雷来轰死 我,否则这辈子别指望我屈膝拜它!”石炎官轻蔑地伸出食指,朝顶头上空指了 指,一副欠人教训的嘴脸。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行续话甫说完,远处天际相当配合地传来闷雷响, 她晃动食指:“噢——你完了,佛祖听到你的‘请求’啰。”发语词还故意拉长, 以强调她的幸灾乐祸。 “我被劈成烤熊也会拉你这小尼姑做伴!”石炎官还当真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不知死活地再造口业:“来呀!劈呀,劈死一双还算你赚到咧,别客气,我想小 尼姑心胸宽大,绝计不会有所怨言。”他朝她咧嘴笑,大大方方将生死置之度外 的慷慨,来个同生共死。 “造孽的人是你,我才不要陪你下地狱!”行续努力扳开环在她腰间那双骇 人熊掌,不让自己沦落为“陪葬品”。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毫无慈悲心胸的你——假尼姑。” “佛在说这句话时,可不像我现在被一只黑熊纠缠。”挣不开,就算使劲拍 打熊掌仍旧纹风不动。 “你不是说要救赎我吗?就凭你现在这种没良心又不共患难的表现?”石炎 言嘲弄,搬出她日前“博爱世人”的论调。 “我是要救赎你呀,可你太不受教,又不肯听我传诵佛法。”找块石块恐怕 都比石炎官来得有成果收获。 “所以你可以死心了。”他耸肩,视线瞥见她衣衫左侧的红艳流苏,一身素 雅的她搭配上如此醒目的点缀品,着实怪异。 “我都还没开始努力。”她择善固执,“你只要别再当土匪,你会发现人生 实际上还有很美好很美好的未来在等待着称,只要放下屠刀——” “你以为我当了多久的土匪?”石炎官打断她的话。实际上加加减减算起来, 他的土匪生涯不过短短数十日。 “二十年?”行续小心猜测。 “二十年?!那我岂不是九岁就在土匪寨里讨生活?” 她突然大叫:“骗人!你才二十九岁?!”她还以为在杂草丛生的黑胡底下 所掩藏的是一张迈向四十大关的中年脸孔。 “小尼姑,你的口气让人听了很想揍你一顿。”见行续捂着心窝处,一副受 惊过度的害怕模样,石炎官急忙改口:“不过我不打女人——”呃,着真要算, 他应该只打过一个女人,而这女人正是他收养的干女儿,天底下应该极少有做爹 娘的没教训过孩子吧? 显然石炎官担忧的方向与行续的想法迥然相异。 “你竟然才二十九岁……与我是同一辈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兀 自震惊,让石炎官为之气结。良久,行续勉强接受这等事实,“既、既然你才二 十九岁,为何甘愿窝在贼寨里当土匪?” “我来到这寨里的时间恐怕只比你早几日,小土匪可不是我的本业。” “那你之前呢?” “你不会想知道。”他也不想让她知道,否则她绝对绝对会比现在更唠叨不 止十倍! “可我想知道啊。再怎么差都比做土匪好吧?” 石炎官看着行续仰起小脸,带着世俗的天真烂漫及无瑕容貌交织而成的对人 性绝对信任,看起来真是—— 够蠢! 亏他还以为她是只精明小狐狸咧! “听清楚啰。我在当土匪之前——”石炎官故作神秘,顿了顿,坏坏的唇瓣 贴近她小巧圆浑的耳珠子吹气,在酥麻与哆嗦中公布解答:“是个杀手。” “杀、杀手?”行续先是一愣,缓缓侧过头瞥向身后的石炎官,“是指你在 丛林里追杀小动物,残害兔子、狐狸、野猫、山猪,在山林里称霸,动不动就挥 挥熊掌——” “你说的应该是浑身毛茸茸,站起来足足一人高的野熊吧?” “那不就是你吗?”行续咕哝。 他“正巧”浑身毛茸茸,“正巧”站起来足足一人高,“正巧”荣登熊的美 名呀。 石炎官眯起眼:“你见过会说话的熊吗?!” “有呀。”她的目光瞟向他,又粉饰太平地低下眸帘。音量太过细小,以至 于石炎官未曾听闻。 “我所谓的杀手,”石炎官原本环在她腰际的熊掌轻缓上移到她细白颈子, “就是干脆利落地斩断像你这么纤细的脖子,再不就是手臂、腰间、双腿,以及 ——”他每说一处人体,双手便配合地滑过她的身子,“心窝。” 嘿嘿,熊掌正准备大咧咧覆上她的胸前,那看起来虽不雄伟,但仍凹凸有致 的美丽曲线。 啪—— 好清亮的拍击声,奇怪,他的手劲有这么大吗?只不过是偷吃块嫩豆腐…… 石炎官转回被打偏的脸庞,火辣辣的麻痹由右脸颊蔓延开来。 他被打了,他被小尼姑打了?! “凶手”小尼姑正甩动着自己发疼的手掌,猛朝红辣的掌心吹气。 “你打我?”石炎官的口气是错愕大于愤怒。 行续停下动作,仰脸:“我就是打你。我代替熊伯父熊伯母教训他们不成材 的熊儿子。”替天行道! “熊儿子——是该死的指我吗,” “正是。”行续叉着腰:“你怎么可以这么自豪地说出自己是杀手,还一脸 沾沽自喜?好似那是天经地义,毫无内疚自责?大熊残杀小动物是因为肚子饿, 你咧?别告诉我你当杀手是为了吃人?”当熊也得有当熊的自觉呀! “我若会内疚自责就不会去当杀手,既然选择杀手一途,当然得泯灭良心。” 石炎官右手在心窝处紧握成拳,仿佛透过他的举动,无形中捏碎一颗仁义道德的 良心。“怎么,后悔想救赎我?发觉自己的愚蠢?认为我是根不可雕的朽木,还 是……更想试试自己的佛法能否让我回头?” 石炎官嘲弄地瞅着她,行续的注意力全然落在他心窝前的手。她看了紧握的 拳头好半晌,轻浅似铃的噪音娓娓问道:“你既然泯灭了良心,为什么握在心窝 前的拳头会发抖?”她抬眸注视着石炎官。 石炎官怔忡,随着她的疑惑字句而低头,瞧见扭得死白的手,即刻松开五指, 仿佛掌心中有着高温炙人的炭火。 “谁说我在发抖!”完全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狡辩。 她才不理会他的否认之词,自顾自地说着:“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你提到必 须泯灭良心杀人时,你得要揪住自己的心窝?你在提醒着自己千万不可以心软、 千万不可以怯懦、千万不可以忆起你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因为它会变成你杀人时 的绊脚石,是不?所以你揪住它,让它痛到麻痹、痛到习惯?” 行续自始自终都没有离开他黑墨似的瞳仁,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坚毅的倒影, 再续:“你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辛苦?” 石炎官倒抽一口凉气。 愕然的眼瞳直勾勾盯着行续,发觉自己的无所遁形。 他没有再辩解,几乎是以万分狼狈的举动推开她,逃离她清亮而明了的视线 范围内。 * * * 落荒而逃。 他竟然干出这么孬种的事?! 就算被小尼姑蒙对了又怎样?就算真被她看穿了又怎样?他压根不稀罕任何 体贴或同情浮现在小尼姑脸上,尤其是那自以为是又值不了几纹银的善解人意! 他不稀罕! “四爷!” 青魈省略敲门这等费功夫之举,直接踹开门扉,吓得石炎官以为又是小尼姑 跟着他屁股后进了房,壮硕的身躯跳到木椅上,直到看清来人是青魈,才破口大 骂:“进来不会敲门吗?!你的手是残了还是废了?!”迁怒,绝对是迁怒。 “呃……一时心急嘛,四爷,你现在的姿势好难看……”像蹲在茅房等待解 脱的模样。 石炎官抿着嘴,重新坐回椅上:“少啰嗦。说吧,你在心急什么?”他拂拂 衣衫下摆的沙尘,摆明转移自己的尴尬, “托鲁哥查的事有消息了!” “真的?有老大的下落?” 青魈摇摇头:“主爷还未寻获,可白无常现下身陷官牢。据说……主爷坠入 黄泉谷底,生死未卜。” “坠人黄泉谷——?!”石炎官瞪大虎眼,“黄泉谷万丈深渊,别说尸体, 恐怕连颗骨灰都寻不回来,怎么会?白无常怎么会弃老大于不顾?不……当时的 情况,怕是连她也保不住老大……” 连他这位被称为“武判官”的魑魅都在那场混乱的战火中吃了败仗,又怎么 能怪别人未尽力呢? “听说官府那边准备以严刑拷打来逼问出‘阎王门’的底细。”青魈双眉紧 皱,一思及昔日阎王门的伙伴兄弟在大牢里面对令人无法想象的酷刑,他便恼恨 不已,双拳握得死紧。 “底细?,整座府邸被拆得干干净净还查什么底细?!”石炎官冷哼。 “但阎王门中所有的主事者都没有捉到呀。主爷下落不明,二爷早在数年前 就云游去,三爷远在边疆,您不正在这里当土匪吗?至于白无常……她虽受牢狱 之灾,但所有魑魅魍魉都没有招出她的真实身份,官府方面好像也以为她仅是阎 王门内的奴仆或妾婢,目前无生命之忧。官差美其名叫破了阎王门,实际上只是 做了场白工。” “话是没错,但若阎王门从此一蹶不振,官差的目的也算达成了。眼下最令 我担心的是老大的下落——” “鲁哥已经派兄弟到黄泉谷底去搜寻主爷,二爷方面也派人联系了,希望能 有好消息。”青魈出言安慰。 “嗯。” “另外您身上的毒,最好尽早解清,否则难保您不会像主爷一样被废掉多年 来的高超武艺。” 石炎官懒懒地瞥向他:“青魈,你真是越来越唠叨,活像个老妈子。” “谁叫我跟着您进了贼窝,我不唠叨您还能唠叨谁?倘若魑魅魍魉都在,这 唠叨的工作理当就由黄魉来做。”青魈耸肩。 阎王门里的四大主爷中就属石炎官个性最随和,虽然性子火爆了点,但从不 跟人大玩心理迂回,一切喜怒衰乐都显而易见、有话直说。既然两人沦落至此, 口头上的尊称仍在,至于烦琐的主仆尊卑暂时晾在一旁吧。 “对了,四爷,方才我在廊间遇上您带回来的小尼姑,她好像在找您,手上 不知从哪抓来的锅碗瓢盆充当木鱼,看起来……架势十足。” “什么架势?” “驱妖降魔。”青魈说话时指尖落在石炎官面前,表明小尼姑口中的妖魔正 巧与石炎官是同一个人。 石炎官又恢复兢兢业业的表情:“别让她知道我在这里。” “拜托,这里是您的房间耶,再蠢再笨的人也知道要找上这来吧?”青魈一 顿,续道:“不过,四爷,您既然对小尼姑如此反感,干脆我叫兄弟将她轰下山, 省得您担心受怕。”不过他倒是头一回见到石炎官露出如此慎惧的模样。 “谁说我怕她?!我只是受不了她的叨念,受不了一大串的佛经咒语在我耳 边嘀咕,吵得我不得安宁。” 石炎官越是辩解,青魈眼中的兴味越浓烈。 “喔——原来您害怕的是经文呀?咱们全寨的兄弟还以为小尼姑道行高深, 镇压住咱们黑熊……呃,伟大的四爷咧。”青魈咧嘴一笑,“那还是照我的提议, 等会我请小七和雷哥一块动手将她丢出寨门。” 语毕,青魈还当真准备行动。 “慢着!谁准你自作主张——”石炎宫喝声制止。 “保护主爷们是阎王门杀手守则第一项,其中所谓的保护更广义地囊括清除 所有危害主爷生命、精神、财富的人事物,以及耳畔嘈杂的‘小蚊子’,以保您 耳根子清净。”青魈隐藏在身后的右手不断拧捏着自个儿的大腿,藉由剧痛来压 抑唇角捉弄的笑意。 “去!”石炎官捞起桌上茶杯甩向青魈,“上回你跟我抢那只烤獐子腿时怎 么不见你这么说!”歪理! 青魈一侧首给躲过:“我总得有力气才能保护四爷您呀。” “我还得靠你保护?!”他石炎官何时落得如此无能的惨境?“站住,你的 脚在干什么?”他指着青魈欲往外走的步伐。 青魈回头,露出痞痞的笑:“走路呀。”这么简单的动作还看不出来? “然后呢?” “走出房门,寻找小尼姑,顺手料理她,将她赶出‘为非作歹窝’。”青魈 双手比出驱离的手势,“若她胆敢死缠烂打,我就削了她的脑袋。” “谁准你做的?!”石炎官暴躁起身,奔到青魈面前:“我有说要把她赶出 去吗?!你哪只耳朵听到的,啊?!”熊掌搭配如雷熊吼——拧住青魈的双耳, 并灌注足以震破耳膜的质问。 “四爷!疼疼疼疼——疼啦……”青魈失声痛叫,“我不敢!不敢了啦!我 哪有胆量驱赶四爷您重视的小尼姑咧?” “重——视——我啥时说过我重视她?!”咆哮声炸开,“我抓她回山寨是 为了折磨她、蹂躏她、凌虐她,哪关什么鸟蛋的重视?!”石炎官提起青魈的衣 领,不住地摇晃,青魈原本个头就足足差石炎官一大截,这么一拎,他双腿被迫 离地,浑身重量全寄托在石炎官手中的薄弱衣衫上。 “我……知道……原来四爷您用心良苦……”随着石炎官上下左右,毫无节 奏的粗鲁晃动,青魈出口的字句也晃荡成怪异的起伏音调,“但是,为什么…… 受到折磨……蹂躏凌虐的人……好像变成四爷您了……” 黑胡底下的脸孔一阵青一阵红。 “我看起来像是受到折磨蹂躏凌虐的倒霉鬼吗?”双手手劲加强,青魈的衣 衫已逐渐发出撕裂声。 “像……呀……”别再摇了,他早上灌进胃里的咸粥好似正全数翻搅,挣扎 地想滥喉而出,“四爷……您别太激动,小、小小心身体的毒……”每个字尾仍 有余音缭绕及上下牙关互击声。 “就算我今天毒发身亡,也非得揍烂你的嘴——” 石炎官怒吼还没来得及吼齐,干扰已悄然逼近。 叩、叩、叩——有人在身后戳戳石炎官的背脊。 石炎官头也不回,只吼声道:“滚开!没瞧见我正准备教训兔崽子吗?!” 可背脊后的干扰更加使劲,无论石炎官如何缩肩都躲避不掉落在他厚皮上的 点触。 “再不识相,我连你一块揍!死家伙——”火辣辣回头,最后一个“伙”字 是以泄气的口吻破口而出,怒熊霎时退化成懦弱狗熊。 干扰者漾起甜甜笑靥,浑圆可爱的小光头在洒落的日芒下绽出耀眼光辉,璀 璨得令人无法直视。 锅铲在木盆上敲下响亮的声音,宣告石炎官大限已到。 “啊哈,找着你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