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戏春,替我送到邮传所。」花迎春将一个大纸包交给花戏春,并给了她些 碎银。「这很重要,你一定要替我送到,顺便将纸据拿回来给我,听见没有?」 「姊,这包里头是什么?你又要寄去哪儿?」 「别管这么多,替我办事就好,剩下的银两你就当是跑腿费,爱买什么就去 买,我交代的全给我办齐就好。」花迎春藏着肚,实在不合适再上街抛头露脸, 只好花钱托人办事。 「哦。」 「不许偷看!」正动手拢系着毛大衣的花迎春喝住小妹想偷撕一小角的小人 举动。「快去!」 花戏春不敢造次,但是噘着小嘴。城外来了一个戏班子,她等会还赶着要和 谋仁哥哥去听戏曲,很忙的哪,还得绕路去邮传所替大姊办事,谋仁哥哥知道了 一定又会骂她没事找事儿做。 不过不甘愿归不甘愿,她还是不敢跟大姊顶嘴,毕竟她的生活零用还得仰赖 大姊发放。 「浪费银两。」花盼春目送小妹离开,掏出手绢朝花戏春离去的方向挥一挥。 一锭碎银,飞啰。 花迎春同样目送小妹离开,不同的是她双手合十,嘴里念了十来回的阿弥陀 佛,祈求老天爷保佑她的稿子能获得伯乐青睐。 直到花戏春娇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她才对花盼春作鬼脸,「你少咒我。」 「不用这么依依难舍,过几天它就又会回到你手上了。」附加一张退稿纸单。 「花盼春!」花迎春火大了。这种老是出书老是过稿的风凉家伙最最让人气 结,根本不懂被退稿人的椎心之痛! 「我觉得你这本稿没进步嘛,看完让人还是不明白男角儿有没有爱上女角儿, 想必连作者本人都还茫茫然的。」 一语命中。 茫茫然的,真的。她被严虑的行为搞得茫茫然的。 他到底想做什么?她隐约嗅着一些端倪……他「好像」在关心她;「好像」 很注意她;「好像」在乎她;「好像」有一点点点点的喜、喜欢她? 这些「好像」都是纯属她的想像,她不太肯定,也不敢太肯定,毕竟严虑的 心思她没有一回摸清楚!她要是能和他如此知心,也不会落得现在的收场。 「盼春,我真的不懂……你不是告诉过我,他讨厌我讨厌到杀尽出现在他眼 前的迎春花,你还告诉过我,他可以娶条件更好的美姑娘,可是他『好像』……」 花迎春拢着眉头,没了声音,在思索着如何具体形容她的感觉。 花盼春不惊讶自家姊姊何以天外飞来这句话,她已经很习惯大姊满脑子里只 存在着严虑严虑严虑—— 「好像对你有意思?」花盼春接下道。 「你也觉得吗?」花迎春双眼晶亮。严虑的态度已经连旁观者都有感觉了吗? 所以不是她在自作多情啰! 「我哪知道你和他私下都做些啥事说些啥话,无从评估。」花盼春耸耸细肩。 「他说想再跟我成亲……」为了得到花盼春更多的言语支持,花迎春透露了 一些些私密话。 「他知道你怀孕的事了?!」花盼春直觉联想。若非这个原因,严虑没道理 回头娶花迎春。 「没有。他不知道。」 「那他干嘛再跟你成亲?」花盼春嚷。 「我也想知道他干嘛要再跟我成亲呀!」花迎春也跟着大叫。 「你一定答应他了,是不?你根本抗拒不了他,他一要求复合,你马上就心 软,他连手指头都甭勾,你就心甘情愿匍匐在他脚底下,没尊严地丢尽花家人的 脸——该不会你和他已经私订了吧?」 花迎春无从反驳,只能摇头。「我根本没弄懂他是认真还是说笑的……」万 一自己兴匆匆答应他,他却勾唇冷笑说他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明明心里就很想允他。」花盼春托着腮,五只指头在粉颊旁跳呀跳的,一 句话就将花迎春的心思说透透。 花迎春倔强想为自己狡辩,心里一有迟疑及心虚,抢白速度自然输给花盼春, 又挨了花盼春的训。「有胆你就说你不想;有本事你就说你听到他的邀亲没有心 花朵朵开;够种你就一口回绝他,叫他癞虾蟆别妄想吃天鹅肉;好样儿的你就一 脚踢开他,从此和他思断义绝!」 没胆。没本事。不够种。坏样儿的。 「盼春……」花迎春求饶,要盼春替她留些做姊姊的颜面,不要再挖她的疮 疤。 「这么喜欢他,就明明白白问他向你求亲是什么意思。要是恶意开你玩笑、 寻你开心,你就赏他一拳,打断几颗牙算赚到;要是他有心悔改,真心要再娶你, 你就列个十来张的条件口要他疼你宠你不准忽视你,赚的钱全归你管,出门去哪 里都要告诉你,晚上要晚归也得派人知会你,敢对其他野女人投注目光就阉了他」 后头连串的话,花迎春已经没专心去听。她真的想像盼春说的那样,好好问 问严虑,他是当真抑或说假,他已经准备好再接受她,容忍她的任性和缠人的性 子了吗? 心里很惶恐,但是仍好想问……盼春说得没错,她始终都还是那么爱严虑, 比他这么一丁点的「好像喜欢」多出了好多好多倍,若他真心想复合,她一定拒 绝不了自己飞奔过去的蠢动。 花迎春发呆沉思的脸孔突地让人抬起,她看到盼春在对她笑…… 花盼春确定大姊的注意力终于肯分拨一些给她时,才满意接续道!「最重要 的是,要他不准再让你哭。若他做得到,那么你就让他再来提亲好了。」她这个 做妹子的乐观其成。「去问问他吧,不要让自已后悔。」 花迎春接收到妹妹的鼓励,她深深吸气,觉得肺叶间全吸满了勇气。 「不过要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先答应我,若是大姊夫反悔说过两次求亲的话, 你也不许寻死,不许看到河就跳河、看到墙就撞墙、看到刀就自刎!」花盼春话 先说在前头。 满满的勇气有一点点消气了…… 「反正最糟的情况也不过就像现在,独立抚养孩子,如此而已。」花盼春说 完,好笑地看见大姊一脸又想逃避的傻样。 「嗯。」盼春说的对,最糟的情况她老早就设想好了,不是吗?要是严虑没 再回过头来招惹她,她不也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了吗? 花迎春只迟疑了半刻,拳心抡得紧紧的。「那……我去问问他。」 经过了这么多天的思索,严虑应该也弄清楚自个儿的心思了吧?就算那夜他 只是一时意乱情迷,脱口而出,现在……理当冷静下来了,所以挑今天去问,最 能得到一个正确又肯定的答案,是吧? 「等你的好消息。」花盼春替大姊将毛大衣系绳扎好,特别拢妥肚子周遭的 皱褶——肚子可得藏好,万一严虑真的对大姊无心,那么便甭知道孩子的存在, 省得只要小的不要大的。对大姊来说,孩子比她自己更重要,要是严虑连孩子都 要抢,她就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安抚大姊的绝望了。 送走了忐忑不安的大姊,花盼春拿出一叠纸,挽着袖,优雅磨墨,执笔正准 备写下灵思泉涌的故事桥段,屋外三子却领着一名陌生的工人进来。 「二姑娘,这位是严公子派来的人。」 「哦?」 那名工人眼光完全不敢直视花盼春,他的人生中很少见到那么好看的姑娘家, 羞得哩。 「有事?」花盼春问他。 那名工人扭扭捏捏地绞着指,花盼春等了许久没听见他说话,只看到唇儿蠕 呀蠕的,她不怎么有耐心,「你大声点。」 「严、严哥要我来说一声,等会工地要炸大石……会很大声,你不要吓到了 ……」 花盼春微愣地挑眉,忽而会意地笑了。 原来有人还是很细心体贴的嘛,就担心炸大石的轰隆巨响会吓坏了某人。虽 然嘴上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但实际行动还是有的。 她终于可以不用劳动双耳,天天听某人哭诉严虑这样这样、又指控严虑那样 那样……呀,耳根子清净的美好日子近了! 花迎春在工地外探头探脑,踌躇犹豫。 该怎么开口问他呢? ——严虑,你是真心想再娶我一次吗? 不好不好,太直接了。 ——严虑,关于你昨夜的提议,我愿意愿意很愿意! 不成不成,太猴急了,好似她饥渴了多久一样。 ——严虑,我们成亲吧! 呃……这个猴急的程度有比刚刚那个好到哪儿去吗? 「不管了,跨出第一步吧!见着他的脸,我一定会想到该怎么说的。」花迎 春用力吸气,吸得饱饱的,绣鞋踩进工地,带些不安的眸子四处寻找严虑的身影。 说也奇怪,偌大的工地竟然不见半个人影,全上哪儿去偷懒了? 花迎春小心翼翼跨过一些凿具及木材石块,除了绣鞋踩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 外,她隐约还听见了「滋——滋——」的怪声,可她放眼望去周遭没人,这声音 是从何而来? 花迎春太专注于搜寻怪声的来源,忽略了脚下,她踩着了一块食指长短的圆 木,身子绊得踉跄,她护着肚,一手急呼呼撑住地面才免于跌个四平,她拍胸口 庆幸吁叹,突然间仍撑在地上的小指头一烫,她哎呀疼叫地收回手,以为是让木 钉或虫子给螫上一口,定睛去瞧才看到小小的火花正快速奔驰着。 那好像是……引线? 她理科也看到引线的远端连接的是什么东西! 炸药!! 花迎春刷白了脸,掉头往工地外跑——她跑得快不过引线,那小小火花点燃 了火药。 爆炸巨响是一瞬间的事,她被震飞开来,双耳剧痛得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 大大小小的碎石像一阵骤雨随着火药喷溅开来,好久好久未曾停歇,可是半颗也 没砸在她身上。 强忍着耳痛,花迎春睁开眼,视线里尽是沙尘,连呼吸都好呛人。石雨还在 持续,落在她身旁,有的只有铜板大,有的像拳儿大,更有的比人的脑袋还大, 她背上……好像也压了颗巨石,沉沉的、牢牢的、紧紧的贴着她,她迷蒙看见自 己的手背,明明有块碗大的石儿狠狠砸下,她却一点也不觉疼痛,明明有黏稠的 血流下来,却不疼的…… 因为她的手背上盖着另外一只更大更厚实的手掌,完整包覆住她,保护住她。 不单单只有那只手,花迎春看清楚伏护在她身上的人,她心慌想伸手去替他 挡落石,双手却被大掌压按住,不容她妄动。 「严虑……」花迎春哭了,哑唤着他。她的耳仍痛着,听不到自己有没有发 出声音,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唤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碎石和沙尘落定,周遭人声嘈杂起来。 「严哥!」 「严师傅!」 花迎春知道有人在搬压在他们身上的碎石。 对,快一点!快一点救他!她好想看看他的情况……他怎么样了?在火药炸 开的瞬间,他冲出来抱住她,以宽背为她挡下所有冲击及危机,她除了双耳刺痛 外几乎毫发无伤,严虑全替她挡不来了…… 她与他被压在石砾堆里等待救援,直到身上落石全被搬尽仿佛过了好几个时 刻的遥久,工人们要挪动伤势严重的严虑时,却无法将他从花迎春身上搬起,他 双掌紧握在花迎春手上,即使昏迷过去仍不放开手,工人们试图扳开他的十指却 失败。 花迎春被湿濡的鲜血给吓得直啜泣,又见严虑这般,她完全止不住眼泪,帮 着工人们想挣脱严虑的箝握,同样徒劳无功,她忍不住嚷叫,「严虑,你放手, 快放手!你伤得很重呀……」 不行,扳不开。严虑已失去意识,却握得恁紧。 花迎春鼻一酸,想起他护她的心意,想骂他呆又想抱住他哭—— 「严虑,我没事了……你瞧,我没事了,我半点伤也没有,身上连条刮痕也 看不见,我没事,真的……没事……」花迎春一边说,一边慢慢抽回覆在他掌心 下的拳儿,竟奇迹般地轻易抽出。 听见她说没事,所以他安心了,所以他才甘愿松了手吗? 花迎春狼狈地自他身下钻出,什么也无暇去管,她的腹间发出尖锐的痛,那 不重要,她牙一咬便强忍了下来;她的耳朵还回响着炸声余音,再听不见其他, 那也不重要,她看见严虑灰衫背部全是血与沙,还有几块尖锐些的碎石是插在他 身上的! 腥血的味道让她想吐,胃又是酸又是痛,翻搅不已,她勉力咽下,根本不敢 想像灰衫底下是怎生的血肉模糊! 「严虑——」 「花姑娘,你真的没事吗?没事就让一让,快!那块大木板先拿过来!」 花迎春被挤到一旁,几名工人搬来工地一角的大木板将严虑搬上去,吆喝一 声,四人扛起大木板,脚程飞快地将严虑送往大夫那儿抢救。 花迎春怔忡了几个眨眼的时间,微微喘气,扶抚着腰腹将自己撑起来,一步 比一步更艰难地随着严虑被送走的方向跟去。 严虑…… 「花姑娘,你要不要也躺块木板,我们找几个兄弟一块抬你去看大夫?」留 在原地的几名工人见花迎春蹒跚颠踬,伸手要去扶她,她却没停步。她的听觉还 没完全恢复,听不见工人的关心,她只一心要去看严虑的伤势。 他看起来好糟好糟…… 当花迎春扶墙扶地来到范家药铺里,严虑已经被人打包好,卧伏地安置在药 铺后室的榻上。他身上缠着无数层的纱布,纱布间透着些红红绿绿,红的是血, 绿的是药。 「他要不要紧?」花迎春随手捉住屋里一个人便慌问。 「伤得很重,但命是保住了。」至于骨头断几根,背上的肉被削掉几层,火 药爆破的烧伤还有拔掉多少颗尖石所留下的窟窿就甭提了,省得吓到她。 「是、是吗……那就好……」花迎春宽了心,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来,短短 一句话花去好大力量才说完。 「但你看起来不太好。」被花迎春当浮木捉着的男人温雅一笑,轻缓但也不 容拒绝地将她带往严虑身旁空出一半的床榻,要她躺下。 花迎春怕压着严虑,臀儿才一着床又急呼呼弹跳起来;那男人按下她的肩, 「想保住肚里的孩子,你最好安分躺着。」 「你……」看得出她有孕在身? 「我是大夫,听我的。」那男人用笑容命令,「躺着。」 花迎春真的也觉得肚子不舒服,便也不多争执与逞强,不过她还是注意避开 严虑,生怕弄疼他的伤处,花了不少功夫才躺平身子,手腕让人扣住,那自称大 夫的人正为她诊脉。 「栀子,先捉这帖药熬,要快。」他脸上的笑容还镶在那儿,没诊脉的那只 手飞快执起笔,俐落写下好几味药名,口气略急地交代身旁男孩。 「是!」 「你闭上眼休息,放缓吐纳速度。」 花迎春照做,吸吸吐吐几回,腹部的痛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减缓,她有力气再 开口,「他真的会没事吧?」此时她最关心的还是严虑。 「内伤加外伤,但绝对没你严重。他只有一条命,你关系到的是两条。你得 躺好几天不能下床了。」 「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耳朵还在痛,但听声音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你得躺好几天不能下床。」大夫重申,不疾不徐。 「我肚子常会痛,一会儿就过去了,不碍事。」 「你只是运气好。你若不想要孩子,喝帖药就能清除得干干净净,不用又跑 又跳地想流掉他。」 「我要他的——」花迎春急道。 「那么你是一个差劲的娘亲,你完全没有在保护他。」 「我……」她无话可说。这个大夫在数落人的声音都像在淡笑,却比起指着 鼻心骂人更具火力。 「累了就先睡,等药熬好,栀子会端来让你喝下。」大夫递来一方素帕,花 迎春原本不明其意,他笑笑,做了做抹脸的动作,花迎春才发觉自己哭得一塌胡 涂。 「嗯。」 大夫离开房间,花迎春又偷偷张开眼,往身旁的严虑望去,要用双眼确定他 平安无事。 他明明伤得这么重,为什么大夫还说得云淡风清?纱布几乎快将他整个人都 包裹起来,找不到有哪个部分是安然无恙的,他真的没事吗? 「严虑?」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手指颤抖到无法探查到他有没有在呼吸, 她另只手牢握住自己的手腕才勉强稳住自己,再探,终于感觉到温暖的热息。 花迎春这回放松地哭了,哭中带笑。 她总是不能释怀他对她的冷淡,不能谅解他的冷情,不能适应他的冷漠,她 想要他对她再好一点,按照她所希望的好。 但严虑永远不会变成花迎春,他做不来她想要的风花雪月,对他而言吉,他 认定能让她温饱、不愁吃穿便是他一辈子必须做到的事,但对她而言,她要他哄 着宠着,贪心要他除了给她吃食无虞还要花费心思怜爱她。这些在严虑眼中却不 能当饭吃,一句甜言蜜语不如一条黄鱼来得值钱,他就是这样实际的男人。 她以为他没有爱过她的—— 她错了,真的错了,这个男人只是嘴上不说而已,他用他的生命证明了她的 愚昧和迟钝,还有她的不知惜福…… 花迎春握住了他整只手上唯一没扎上白纱的尾指,将它握在掌心,她瞅着他 的脸,几绺散发凝着干涸的血黏在他的颊颈,她小心翼翼替他清理好,拢妥,轻 抚着他颊上已上了淡淡药膏的刮伤,说出了她准备见到他时头一句会回答他的话, 也是她欠了他整整一晚的答案 「好。」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