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给的,还不够多吗?” 程咬金肤上仍散发着沐浴过的热气,铜镜里,白里透红的玉肌晕染着粉色,将 她映衬得像朵小桃花似的,厚重保暖的软白裘毯包裹在娇躯上,只露出颈子以上的 部分,不让一丝寒气入侵,水灿灿的黑瞳凝望镜中的自己,反覆轻问—— 我给的,还不够多吗? 不只满满的相思,她甚至连心都给了他,这样还不够吗? 身后的程铢正快手快脚替她擦拭湿发,听见程咬金的喃喃低语,还以为主子是 在询问她,“什么给得不够多?” “我也不知道。”唉,他要的“更多”是什么? 程铢在咬金发上轻搓,不时抬眸源源镜面上神色愣呆却又双颊泛着红润的主子。 “这难题又是梅四爷丢给你的吧?” 那天她们主仆俩被挟往梅庄另一处别院,梅四爷拖着主子去赏梅,临走前吩咐 梅严好生招待她这名小婢女,结果她被梅严拖到厨房去下面——因为他说肚子饿了。 哼!她只伺候自家主子,做什么连梅庄人都给伺候下去呀?!可是……梅严理所当 然将煮食的器具全塞到她手里,自个儿就蹲下来生火,让她也只能生着闷气在灶边 开始料理,最后还跟梅严捧着大碗坐在台阶上唏唏苏苏地吸面条。 从头到尾,她都没能跟在主子身边护着她,自然也不知道梅四爷又对主子做了 什么、说了什么。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影响我至此?”程咬金嘲笑着自己定力不够。 “说得也是,放眼望去,除了玉主子和银主子,也只剩下梅四爷了。” 将程咬金的长发拭到半干,程铢忙着从柜里取出玉瓶,倒出无色透明的香膏, 抹在如瀑青丝上,再用十指梳开,反覆数回才又换了另一罐玉瓶,这回是用来涂抹 在程咬金的肤上。 她手里忙着,嘴上也没闲,“不过他是嫌什么不够多呀?” 两人似主仆又如姐妹的感情,让程咬金不避讳向她倾诉姑娘家的私密话。 “他嫌我给他的不够多。” “咦?我倒觉得相较之下,他给的才少好不好。”她程铢可是将主子的心思瞧 在眼底,如果以付出的多寡来看、梅舒心根本不及她家主子。 “我也是这么觉得,为什么他给的那么少,却又贪心地要我多给,一点也不公 平。”她给得多,他还得少,这样对于傻傻付出的人岂非太不公平?没道理遇到感 情之事,女人就是牺牲奉献的那方,而男人只要坐享她们所给予的爱情…… “主子……梅四爷该不会是要你……”程铢的口气吞吞吐吐。 “要我什么?”透过铜镜,程咬金直视那张花样小脸蛋上诡异的红晕。 “我曾听厨娘私底下在说些男女之事,有些男人很恶质,觊觎着姑娘家的清白 身躯,仗待着姑娘家情爱初萌就要姑娘家拿身子来换……明摆着占人便宜,您说… …梅四爷会不会也是这意思?”程铢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席话说来支支吾吾。 怪不得她胡思乱想,而是一个男人要求女人多给,除了心之外,不就是身子了 吗? 程咬金原本像开了两朵粉嫩桃花的双颊瞬间转为火红。“他若是这个意思,我 当下就挥一拳赏他了!” 那时的梅舒心,脸上的表情绝绝对对不会使人联想到情欲之列,或许他语焉不 详的要求中饱含了太多暧昧,但她知道,他要的不是她的身子——应该这么说,或 许他从不掩饰对她身子的兴致,但那一天在梅树下,他的眼神太过清灵,清灵的只 向她索求更多的“她”。 “那梅四爷到底是什么意思?”替程咬金抹匀了身子上的香膏,程铢取来衣裳 让她穿上。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在这里自问自答了。” “要是梅四爷嫌主子您给的不够,那叫他找人上程府来提亲呀,只要将主子您 给迎娶回去,到时整个人都是他的了,还怕够不够的问题吗?”程铢笑着说完,赶 忙闪身,避开了程咬金随之袭来的粉拳。 “你在瞎说什么?!”程咬金涨红了脸。 “铢儿才没瞎说,娶了您,您俩就别老是送拜帖来、送拜帖去,累煞下人们, 岂不一举两得?”程铢与程咬金围着圆桌追逐。 “你还说!” “主子准铢儿说,铢儿就再说。”程铢吐吐粉舌。 “这种羞人的话不许说!不然我拿糖饴封了你的嘴!” “铢儿不说了、不说了。”程铢以双手捂住自个儿的嘴,知道她家主子可是说 到做到的。 虽说被糖饴给封在嘴上是不痛不痒,可是缠黏住双唇的感觉很不舒服,再者, 一些贪香的蜜蜂蚂蚁全趁着不注意时爬上唇畔,那才真是吓人。 但是封口前,她还是笑嘻嘻地补上一句:“况且铢儿说了又不做数,这事还得 梅四爷自个儿决定,总不能让咱们姑娘这方去胁迫他做新郎吧?” 是呀,他若嫌她给的不够,为什么自己不先拿出诚意,赋予她一个可以光明正 大给他更多的身分?像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她没那义务更没那勇气将自己毫无 保留地交到他手上…… 唉,无力。 “不说这个了,糖仓那边还在赶制糖吗?” “是呀,不过今天天气很冷,窝在糖仓里热呼呼的,我瞧大伙在里面还颇甘愿 的。” “等会儿我们也去帮忙。” “主子,您才刚沐浴完,等会儿又出了一身汗怎么办?”程铢哭丧着脸。她辛 辛苦苦替主子抹抹擦擦了一堆珍贵的膏药耶…… “再洗一回罗。” 程铢俏脸一苦。呜,主子,那些膏药很贵的。 冬天过去,树梢上第一枝新芽吐出青翠春意。 草地在雪融间露出了原色,气候仍带些湿寒,但已经能让人卸下厚重的狐裘, 以一身轻便迎向冬末春初。 程府的制糖大工程也将在这个月底告一段落,然后帐册上会进来一笔令全府眉 开眼笑的钜款,主子们自是不会亏待府里下人,程府进帐丰硕,新年时赏给大伙的 红包也比往年沉上许多。 “才累了几个月,为什么我觉得像操劳了好几年?” 偷得浮生半日闲,好不容易手上的搅糖棍换成了纸扇,鼻前镇日弥漫的糖香换 成了屋外新鲜空气,这才让程吞银感觉到自己还像是个人,而不是一只累瘫的狗。 程咬金很给面子地奉上香茶一杯,“辛苦你了,吞银。不过也因如此,制糖的 步骤你己能驾轻就熟、独当一面,姐姐我也对你刮目相看喔。” 这些一月来,生活随兴慵懒的吞银在糖仓里俨然己有让程府上下信服的能力, 加上他和含玉都不愿让她太辛苦,所以总在她想帮忙时抢先一步将事情解决,害她 都开始觉得自己满没用的。 “我也觉得腰挺不起来了,大概是搅糖搅出了毛病。”一旁的程含玉也捧着空 杯,佯装可怜兮兮地争宠。 “含玉,你也做得非常棒噢。”程咬金毫不偏心,也帮程合玉斟满热茗,“看 你们这样,我以后也有脸到地府去同爹娘说我将两个弟弟教导得好。”拎着绢帕在 泛出感动泪滴的眼角轻轻一压,长姐如母的心境可见一斑。 “够喽,又在那边感动了。”两兄弟互望一眼,同时笑观咬金。 “我当然感动,你们都已能真正成为程府主子,虽然和一般商行当家相较仍属 年轻小毛头之列,但你们前头没有长辈撑腰及教导,后头又没有经年累积的行商经 验辅助,一路走来的辛苦比起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能看到你们成长,做姐姐的我 也与有荣焉。”程咬金越说越感动。鸣,爹、娘,咬金没辜负您俩临终前的托付。 “论辛苦,我们还远远不及这张拜帖的主子他哥。”程吞银长指把玩凉亭石桌 上自梅庄送来的拜帖——说拜帖也称不上,因为帖上所书写的字句无关邀约或宴请, 而是短短一句“要想我噢”的肉麻话。 “我记得梅庄大当家在比咱们还小时就担起家业,并且从一无所有开始做起, 虽然我不喜欢梅庄人,在这一点,我深感佩服。”程含玉啜着茶。 “是呀,换做我是梅舒城,要嘛就卖了另外三个拖油瓶以求温饱,要嘛就买条 绳子,勒死小的先,再上吊自尽。”程吞银翻弄着拜帖,梅庄大当家的心路历程虽 是不少长辈爱拿来说教的范本,可他听完了那些惨事,没对梅庄大当家的丰功伟业 留下太多记忆,反倒试想自己若沦落到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时该如何是 好?而那两种选择是他想到最好的方法。 程含玉毫不客气地啐他一声,“幸好你不是梅舒城。”否则最少有三条人命会 断送在他手里。 “我也不想像他那么倒霉。”那种凄凄惨惨的经验,免了免了,他程吞银敬谢 不敏。 “我想,梅舒城一定有动过吞银那两个念头,虽不知他为何中途作罢,但他一 定曾想过……”程咬金的声音浅浅的,语气中有三分猜测,却同时有七分笃定。 “那时的他也只是个孩子,不见得能扛起这么沉的重担,想逃避想推卸都是人之常 情,若他曾动念也是情有可原,但……还好他没做傻事。”清艳笑花在她唇畔轻绽, 是欣慰也是欣喜。 “梅舒城若做了傻事,就不会有今天送拜帖来的梅舒心了。”程含玉一眼就看 出来程咬金的欣慰、欣喜所为哪桩,会让她笑得如此动人,也只有梅舒心那家伙了。 “如果城里少了梅家四兄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情况?”程吞银思考事情的角 度向来异于常人,分明大家讨论的是东,他偏偏就朝西想去,跳跃着的思绪总是令 人得设法跟上他的脚步,所幸另外两张相似的脸孔主人已经习惯他的性子,所以聊 天的兴致没受阻碍。 “金雁城少了最大花商,皇城举行的牡丹评宴的风光得主改成了银鸢城柯家庄, 年年菊宴君子花的榜首也不再由梅三独占,那些在梅四手里结束的商行也毋需面临 家破财散的下场。基本上来看,皆大欢喜。”程含玉分析道。 “哪有什么皆大欢喜……”程咬金喃喃咕咕道。她没办法想像金雁城少去了梅 庄会是怎生的景象。“虽然梅庄不过是一介花商,影响不了四季变化,更决定不了 风调雨顺,构不着失去他们就会达到民不聊生的地步,但是……你们不觉得,偶尔 会兴起那种‘呀!城里有梅庄存在真好’的念头吗?” “没有。”程含玉和程吞银同时摇头。 程咬金垂下脑袋。“你们答得这么快又决绝,害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说了……” “我替你说了吧。”程吞银咧嘴一笑、双手合十。“感谢梅舒城刻苦耐劳地教 养三名稚弟长大成人,感谢梅舒城没窝囊丧志地结束梅庄兄弟的生命,也感谢梅舒 城将海舒心教导成翩翩美少年,让姑娘家见着了他就脸红心跳——呀!城里有梅庄 存在真好!”他逗趣地挤眉弄眼,将咬金话里没露馅的情意全盘挖出。 “吞银!我才不是要这么说!”程咬金火红着脸反驳。 “那你要怎么说?” 程含玉给了程吞银一个“你错得离谱”的眼神,“将你刚刚那番话里的‘梅舒 城’改成‘大伯’就是她想说的。” 程吞银大笑,嘴里直嚷着“对、对”,没人理会程咬金在一旁鼓着腮帮子的赌 气样。 “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我是反对与梅庄牵扯上任何关系,如果你要嫁他,就得 先和我断绝血缘关系才行。”程含玉笑得很和善,也笑得很认真,语调没有半分强 硬。 “含玉,你在开玩笑的吧?!”程咬金一惊。 “你觉得我的表情像吗?”程含玉反问。 不像,呜。 程咬金简直像是个爹娘不给糖吃的小娃儿,失望、沮丧全挂在小脸上,一清二 楚。 “他人又不坏,虽然城里关于他的评价都是偏向于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的笑脸 奸商,但总还勉勉强强能挖到一些优点吧,像是……”程咬金扳着指头,很努力很 努力的数着梅舒心那些少得可怜的优点,有些听在众人耳里甚至像是硬拗。 她的反应就像是急于替心上人争取到更多的认同。 程含玉笑揽过她,“别伤脑筋想这些替他辩解的话,你不知道有时越是辩解越 会造成反效果吗?”只会让他因为更嫉妒梅舒心而更讨厌他。“如果真走到那一天, 我不会为难你。”他只会为难梅舒心罢了。 “我也是反对的那个人,但我和含玉一样,绝对不会为难你。”程吞银凑到另 一边,也将咬金揽在臂弯里,三个人就如同呱呱坠地时那样相拥相牵。 程咬金轻声一笑,没有道谢却仍让他们知道那笑声中所代表的感谢。 程合玉和程吞银也回她一笑,只是兄弟内心有志一同地吼道—— 梅舒心,你竞能让咬金为你而笑。还笑得这么甜蜜。有本事就别出现在我们兄 弟而前,否则见到你一次就扁你一次! 突地,一颗雨珠落在程咬金手背上,她抬头一望,天际有些阴霾。 “看来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快来了。” 前些个月,冷到只见风雪不见雨,降下穹苍的只有一阵阵冻得人头皮发麻的白 雪,如今气候回温,要再见风雪,得再等上好几个月,就如同要见梅舒心一样—— 他捎来了帖子,提醒她要想他,因为属于他的月令已过,他又准备窝回自家软榻里 好好睡上九个月。 以前她总是不明白梅舒心在春夏秋三季拒收拜帖的原因,还当他是拿乔要个性, 为此还气了他好几回,但前几天梅舒心向她索讨“多一些的她”时无心提及—— “我得要多贪些‘你’,这样才够让我在九个月内好生反应,不然一段日子不 能见你,会很难受的。” “九个月内反应?你要远行吗?” “不,我要睡了。” 她这才明白,他以往九个月里的不闻不问踉任性或拒绝没半点关联,而是基于 本能,冬月一过,他便自动自发地进入睡眠状态,据他所言,浑浑噩噩的模样让他 见不得人。 而他贪着要求她多一些,只是准备将她一块带进九个月里八分睡两分醒的思念 中,慢慢咀嚼反应。 不知道他睡着的模样是怎生可爱,竟让他说出“见不得人”四字?她真有股冲 动想杀上梅庄去瞧一瞧—— “咬金,回厅里去了,雨快下大了。”程含玉见天际乌云又浓又重,对她说道。 程咬金还在幻想着属于梅舒心的酣睡模样,纤臂却己被程含玉及程吞银一左一 右地钳架着,在大雨倾盆之前安全奔回程府大厅,在他们踏进屋檐下的下一瞬间, 雨势加大,哗啦声几乎掩盖方圆百里问的一切嘈杂。 “差点就淋成落汤鸡了,呼。还好跑得快。”程吞银替三人逃过大雨灌顶感到 很得意。 “雨势这么大,糖仓里的水气得吩咐众人留神,免得糖质变差。”程含玉倒是 想到另一层要事。 “说的也是,你没提我倒没想到。”程吞银立刻唤来管事,将含玉提及的事情 交代下去。 “现在想到也不迟。” 而程咬金,则是站在檐下,伸手去承接檐沿落下的雨珠,笑得一脸蠢呆,思绪 怕是仍在勾勒梅舒心熟睡时的所有神情。 这场春雨,将在程府掀起狂风暴雨,只是此时谁也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