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说希望我是一棵树,这样也就知道如何帮我。 她说我烦恼的话,她会很难受。 暗黑的深夜里,在天宙阁内樊穹宇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睁开双眼,白天时 的对话清清楚楚印在脑海。 思及玉草离去时打翻水桶的慌张,一整天不敢直视他的羞赧,让樊穹宇的嘴 角扬起一抹连自己也没发现的温柔微笑。 希望他是一棵树?他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而从这么多个日子以来, 他知道,当一棵树被玉草照顾的树是很幸福的。 樊穹宇晓得自己对女子的魅力,以前遇过无数女子对自己表白情意,直接的、 委婉的、欲擒故纵的……但玉草对自己的情意,却像是别无所求的,玉草只是单 纯地希望他没有烦恼,希望能帮助他,甚至羞窘于自己的心意被他发现。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他真的有些被感动了,玉草让他快乐、惹他生气,教他 担心……第一次觉得牵挂一个女子,那样一个像可爱小狗似的女人——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樊穹宇不悦地蹙眉,怎么会想到这个地步? 他稍微翻了身,不顾自己再这样想下去,他凝视眼前的黑暗,不要忘了,他 是御影,生在黑暗中,之后也会死在黑暗中,他生命的意义便是守护那些光—— 阳冕,子心皇后、和久小公主、金国公…… 突然,眼前本应是乌漆抹黑的房间,却有一点亮光透过纸窗……樊穹宇感到 不对劲,那是……那是火光! 他猛然从床上翻身跃起,打开门往外望去,远处的火光在瞬间化为熊熊火舌, 从庭院的一角开始延烧,正逐步吞噬回廊而来,眼见即将烧到老霍一家子住的别 院。 他马上披上一件外袍,到隔壁房间敲门把玉草叫醒。 “玉草,失火了,你先穿好衣服到大厅去等我,我去把老霍他们带到安全的 地方。” 睡眼惺松的玉草立刻被这消息吓醒了,“等等……我去找老霍,我先去救火 好了。”她急忙扯住樊穹宇的袖子。 “不用!回廊只到达老霍他们那里,所以火势顶多烧到庭院东侧,其他地方 有湖泊相隔,不用波及。这火势你一人灭不了,你给我乖乖待在大厅!” 樊穹宇话一说完就施展轻功,瞬间跃至几丈之外。 玉草披上外衣,打开房门忧心地望着远处的火光,那红色的光在这没有月亮 的夜里显得极其妖艳。 希望平安无事!玉草暗自祈祷,正准备动身前往大厅,突然刚刚樊穹宇的话 闪过脑际,顶多烧到庭院东侧…… 庭院东侧不就是滇藏木兰的地方吗?也就是樊穹宇小时候住的地方!玉草心 头一惊,不行!无论如何要保住滇藏木兰,那是樊穹宇唯一的心灵寄托。 玉草胸口一窒,她绝对不能就这样让木兰树被烧毁,既是为了木兰树,更是 为了樊穹宇! 她立刻转过身往反方向跑,飞快地到农具房拿了一把长柄锄头,接着在水缸 边把自己浑身弄湿,又提了一桶水,急急忙忙地冲入庭院里。 庭院的原始丛林前漫开的烟雾弥漫,她几乎看不清楚路,所幸火势尚未延烧 到此,朦朦胧胧间她可以藉着远处的火光找到高耸的木兰树所在的位置。 她踉踉跄跄地来到木兰树旁,所剩的时间没有很多,她必须在木兰树周围挖 一圈壕沟阻止火势的入侵。 她把水桶放下,已经没有多馀的能力去做一个比较大范围的防火墙,她只有 在离木兰树三尺左右的地方先铲出一个圆圈把木兰树围起来,接着便死命地把圆 圈挖深。 火还没有过来,但逐渐笼罩这里的黑烟熏得她很呛,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 可她不敢停手,能挖多深是多深,臣大的威胁让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彷佛全身 上下每一条筋脉都紧绷到极限,因紧张而生的力量让她在短短的时间内挖出一道 浅浅的沟。 这样还不够!她把水倒到那浅浅的沟当中,接着便开始狂砍周围枝干较为细 小的草木,以免火势顺着相连的树丛延烧过来。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消逝,空气开始变得灼热,手中的锄头也渐渐滚烫起来, 她仍咬牙地握住长柄,拼命地挥砍其他树丛,为保住木兰树做最后的奋斗……慢 慢地烟雾愈来愈浓,火舌已在不远的前方,她必须要离开了,她丢下手中的长柄 锄头,沿着来时路奔跑,打算要逃出去,但巨大的恐惧慢天袭来,她的手脚发软 ……… “不能!你要坚强,不能死在这里!”玉草一遍一遍对着自己说。 火,她眼前所见尽是火舌,接着是无边的黑暗,连树木都看不到了,她仍不 放弃,继续不断前进…… * * * 该死了!玉草在哪里? 樊穹宇怀里抱着婴儿,背上背着阿定,领着老霍和霍嫂逃出火海,来到了大 厅。 但空无一人的大厅顿时令他颈后的寒毛根根竖起,玉草呢?该不会是…… “老霍,你们今晚先睡在大厅,我去找玉草!”樊穹宇简洁地对老霍下命令, 他把孩子们交给老霍和霍嫂,刻不容缓地疾奔出大厅。 这个傻瓜该不会跑去救火了吧?明明叫她不准去的! 樊穹宇心头满溢着怒气和他不愿意承认的深沉无比的恐惧,他的脑海已无法 思索,疾如闪电的身影下一瞬间已站在庭院前面,看着树林里那直冲云霄的烟雾 和火光,照亮了夜空的一角,他的心从来没有如此沉重过。 “玉草!”他毫不犹豫地冲进火海里,心焦地声声叫唤,连他都认不出这狂 乱的呼喊是出自自己的口中。他疾走在熊熊燃烧的草木间,遇上了火苗,便纵身 跃上前方还未烧到的树林继续走,到处寻找她的踪影。 到底她在哪里?可恶,烟雾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他要怎么找她?樊穹 宇勉强自己定下心神,动用雄浑的内力,再一次放声大吼:“玉——草!” “樊大人!” 前方黑暗中有一丝细微的呼喊,樊穹宇立即循着声音飞身纵跃,果然,火光 中,一个不可错认的身影蹲伏在靠近地面处,喘吁吁地呼吸仅有的一点新鲜空气。 樊穹宇一把拉起玉草架到自己肩上,不由分说,也没有可以说话的时间了, 他纵身跳上树木的顶端,一步步犹如蜻蜓点水一般,踩着树木的尖端疾行。 玉草因吸了太多烟雾而昏沉沉,她软软地趴伏在樊穹宇身上,安心了。 没一会儿,樊穹宇已经把玉草带到大厅,老霍他们心焦地等在那里。 “她没事吧?”老霍急急忙忙追问。 “应该无大碍,只是多吸了烟雾,刚刚才昏了过去。”樊穹宇将软瘫的玉草 稍微由肩上放下,改为打横抱在怀中。“没事,你们先睡吧!一切等明天白天再 来料理,我带玉草去水缸那边冲洗一下。” 无声地,樊穹宇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从刚刚去救玉草开始,他几乎是忘了 呼吸,他还记得置身火海时那种逼人欲狂的恐惧——怕失去她的恐惧,现在没事 了,他顿觉好似老了好多岁,那短暂的片刻彷佛匆匆好几年。 他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玉草,这软绵绵的身躯还是温热的,他竟觉得胸口略 微一紧……太好了,她还活着! “醒醒!”樊穹宇把玉草轻放在他书房的太师椅上,他用布沾水轻柔地擦掉 她脸上的烟灰,露出略显苍白的小脸蛋,他轻轻唤着要她张开眼睛。 玉草长长的睫毛略微颤抖了一下,彷佛蝴蝶轻颤翅膀,樊穹宇眉眼间有着不 曾流露过的深情,他款款凝视玉草紧闭眼睛的小脸,喟然一声叹息,他俯身轻吻 了她的眼睑,先是左边,再是右边,然后他用修长的食指柔柔划过玉草的脸蛋。 “咳!”玉草呛咳了一声。 樊穹宇立刻托起她的后背,轻轻地拍打着。 玉草眼睫眨巴眨巴地扇了扇,她睁开眼睛看到樊穹宇俊美的脸竟被烟熏得东 一块黑西一块黑,是她看错了吗?一瞬间她突然看到他的表情比水还要温柔,但 只是一眨眼,下一刻,那脸上的冷意比起高山上的冰雪犹胜三分。可无畏于他那 冰冷的脸色,这么靠近樊穹宇,玉草的心还是忍不住擂鼓似地狂跳。 “……你的脸弄脏了。”无视于樊穹宇死盯着自己杀人似的目光,玉草直接 讲出她眼中所看到的,她舍不得这样美丽的脸被烟熏得好滑稽,“噗!”她有些 忍俊不住。 “不准笑!”樊穹宇非常不悦地瞪了她一眼,“该死!玉草,你是哪根筋不 对劲还是失心疯?你以为你救得了那些树吗?你想要我的府邸在明日早晨多出一 具焦尸吗?” 玉草开始觉得她是不是来樊御府以后,已经改名叫“该死的玉草”了,她忍 不住在心底咋舌,刚从死里逃生的感觉实在太喜悦了,即使面对樊穹宇冷厉的俊 颜,她也忍不住对他傻笑。 “你怎么会笨到跑去救火?说!”樊穹宇看了玉草憨憨的笑容,忍不住心中 有气,他用手指掐了掐她的脸蛋。 “对不起,树若是被烧光了很可怜嘛!”玉草不想说她其实是为了樊穹宇而 跑去的,树烧光了还会有其他草木再长出来,但若木兰树被烧光,樊穹宇的家乡 将永远地消失。 “以后不准再给我做这种蠢事!”樊穹宇忍不住情绪失控地吼了出来。 玉草不由得瑟缩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震怒的樊穹宇。 “对……对……对不起。”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玉草的声音有点发抖,她知 道自己是太冲动了点,她也没想到会累得樊穹宇来火海找她,他是不是开始讨厌 自己了? 樊穹宇眉头紧蹙。这个小女子为什么有动摇他心情的能耐?他冷声道:“有 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玉草连忙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樊穹宇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确定她没有受伤,才微微颔首道:“今夜你就睡 这里吧!我把水缸搬过来了,你可以净个身,我先出去。” “你去哪里?”玉草忍不住唤住樊穹宇欲离去的背影。 “我去查看一下。”没有多说什么,樊穹宇好像回复到平日的冷淡,眼光也 未在玉草身上多停留一分,直接推门离去,让玉草一人留在书房里。 玉草顿觉无比失落,心里好像破了一个大洞…… “唉!人家本来就对你无意,你在难过些什么?反正能活下来,就很好了, 现在只求苍天保佑木兰树不会被烧光!”玉草喃喃安慰自己。 她起身想要去舀身旁水缸里的水,当手掌接触到木杓,忍不住吃痛地往后缩。 “啊……”她痛得抽搐着小脸,细瞧掌心,两只手掌因为刚刚在火海里握着 长柄锄头砍树而起了水泡,还有一点烫伤,刚刚不觉得痛,这会儿意识过来,可 疼得不得了。她赶紧把双手直接放入水缸里。 * * * 翌晨,玉草睁开眼睛,伸了伸一夜窝在太师椅上僵硬的筋骨,跃入脑海的第 一个念头是:木兰树不知怎样了? 她急忙起身,结果一件披风从她身上滑落,她好奇地捡起来。 这不是樊穹宇的披风吗?是他替她盖上的吗?玉草禁不住握紧了披风,压贴 在自己胸前,可以闻到轻淡好闻的男性气息,她微微的露出笑容。 不知道樊穹宇昨夜睡得如何?她因为筋疲力竭,根本累得连怎么睡着的都不 记得了,但现在知道樊穹宇有再回来看过她,忍不住令她觉得好温暖。 玉草把披风整齐的摺好放到太师椅上,接着仍旧匆匆忙忙地冲出书房,朝着 庭院东侧奔过去。 站在庭院前面,玉草的眼泪不禁纷纷落下,本来虽是荒烟蔓草、长得乱七八 糟的原始丛林,但好歹是活生生的草木,如今经过一夜的焚烧,尽成了乌漆抹黑 的灰烬,树枝焦黑的残骸凌乱地倒塌散落一地,火甚至尚未完全熄灭,一缕缕的 乌烟仍直上天际,她真的看得十分不忍心。 别哭了,木兰树要紧!她用手背抹掉了眼泪,直直地跑进去,一路跨过东倒 西歪的枝干,跑了好一会儿,终于,她看到—— 外围一圈被她滥砍的树木上有火烧的痕迹,但她匆忙下挖得歪七扭八的壕沟 还在,奇迹似的阻绝了火势的进犯,那棵木兰树,直挺挺的高耸入云,完美如昔。 “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她高兴得又叫又跳,泪水再度夺眶而出,只 是这次是为了满满的感动。她知道能成功阻隔火势的机会是多么渺茫,但真的, 她做到了! “怎么了?”樊穹宇在远处探查火灾的肆虐情形,不意却听到遥远的一头有 人声,想是玉草无疑,他立刻飞奔过来。 “你看!你看!”玉草兴奋地指着不远前方的木兰树。 “啊……”樊穹宇讶异得说不出话来,他真没想到木兰树竟然没有被火烧毁, 这样的结果他连作梦都不敢奢求,昨夜甚至为此失眠,今天也不敢来这边查看… … “太好了!你的树活下来了,真的太好了,对不对?”玉草的黑水瞳闪着晶 亮的光芒,她的脸上是灿烂的笑颜。 樊穹宇看了玉草一眼,再看了看木兰树前三尺处那歪七扭八的壕沟,旁边那 明显被人用锄头砍断的树干……他明白了。 “玉草……”樊穹宇炽热的眼神攫住玉草,胸口涌上的热流令他喉头一梗, 他轻轻握住玉草的双手,蓦地触到那烧伤的掌心。 “哎哟!”玉草忍不住呼痛,抽出了小手。 “怎么回事?”樊穹宇眼神一凛,立刻抓住玉草的手腕,将她的掌心翻过来, 那怵目惊心的红分明是烧伤的痕迹。“这是为了救木兰树而弄伤的?” “不碍事,过几天就好了。”玉草不自在地笑了笑,想抽回手,但被樊穹宇 握得紧紧的抽不回。 “为什么要这么做?”樊穹宇力持平静地问。 “没什么,只是这棵木兰树陪了你这么多年,烧掉有点可惜……”话还没说 完,玉草的手腕被放开,下一瞬间她被搂进樊穹宇怀里,紧得简直透不过气,这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樊穹宇紧紧拥着玉草,紧紧的,彷佛想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心里满溢 着震惊和感动。 她是懂他的!她懂他的心!而且她不惜用性命去捍卫他的心,这小小的身躯, 为了他冒了多大的险,她花了多少工夫才能在大火连天的黑夜里救下这棵木兰树? 但她不知道,比起树木,她的命重要太多了,就算为任何理由,他也不想让她冒 一丁点危险。 这种感觉何时开始的?不知不觉间他的心全给她了,他再也没办法守住做影 子的本分,眼里没了皇室的安危、金国公栽培的恩情,他想守护她胜过守护其他 一切。 “樊大人……你怎么了?”玉草勉强从这紧密的怀抱中透出气来问话,他这 样抱着她,让她的心狂跳不已,她好怕被樊穹宇听了去。 “不要叫我樊大人,叫我穹宇。”樊穹宇稍微放松搂着她纤细腰肢的双臂, 低头望着那张既困惑又双颊绯红的小脸。 “咦?”玉草以为自己听错话了,樊穹宇那炯炯有神却又万般柔情的凝视, 看得她心乱如麻。 “叫我穹宇。”樊穹宇嘴角噙着笑,坚定地再命令一次。 “穹宇……”玉草觉得心神要坠入他眼里那一泓深潭中了。 突然,樊穹宇吻住了她的唇,措手不及的玉草嘤咛一声,吓得瞪大了眼睛。 樊穹宇的唇是带点冰冰凉凉的,轻轻的贴在她的唇上,接着那灵巧柔滑的舌 推开了她的齿间,炽热霸道地夺取她的甜蜜。 这强烈的感觉让玉草全身震颤,就像被勾掉了三魂七魄,她不自觉地闭上了 眼睛。 她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舌被他的舌纠缠回绕,在唇齿间嬉戏翻飞,一下子温 柔如山泉,一下子热情如烈火,骚动了她全身每一处感官。 他的唇是那么柔软、那么深刻,他扣在腰上的手臂是那么刚强如铁,他游移 在她背脊上的手掌彷佛会催眠,抽走了她每一丝每一毫的力气,直到她完全瘫软 在他怀里。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玉草没有概念也无从感觉,只知道她清醒时,倚偎在樊 穹宇的怀抱里,从没看他笑得那么温柔过,他一遍遍地将细吻洒在她的发间、额 上,好像在玩什么游戏。 “清醒了吗?”樊穹宇的眼睛闪着促狭。 “嗯……”怎么样才算清醒?她觉得她根本还在梦里!玉草呆愣地用手抚着 适才又被偷吻的额额头。 “那我们回大厅去吧!” “嗯……”玉草除了“嗯”以外,已经忘却了这世界上还有其他语言,她轻 飘飘地跟在樊穹宇身旁,缓缓移动自己的脚步。 樊穹宇趁着玉草恍惚之际,悄悄看了她一眼,对玉草失魂落魄的模样颇为满 意,这应该代表她很喜欢他吧? 这样最好,因为他已经决定放弃对自己感情的压抑,面对春日的绿野,他想 拥抱,他想触摸,他暗自发誓,无论是玉草的身或是玉草的心,他永远都不会放 开了! -------------- 转自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