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星期天的早晨,当杨迅醒来时,整个人焕然一新、身心畅快,并非是他习惯 了这张大床,而是……哈哈,多年等待果然值得,他终于解放自我了! 转过头,雪蓉已不见人影,只留下床单上一处小小血渍,证明昨晚并非他的 春梦,他和她确实拥有了彼此。 忽然间,他的好心情全没了,一种被抛下的感觉涌上,这女人就这么潇洒俐 落、毫无留恋,把他“用”过了就走。 话说回来,他又有什么好感慨的?合约上写得很清楚,他的功能在于“制造 下一代”,并不包括和她谈恋爱。 只是……胸中这份强烈的失落,不知要多久才能化开? 早上七点,如同往常,杨迅坐到餐桌前,对着满桌美味早餐,却不知从何下 手,他的胃口一向很好,到底是谁害他失去食欲?有胆就该和他面对面呛声呀! “医生早!”赵培新替他倒了杯果汁。“小姐说还有工作,一大早就回城里 了,真可惜。” “噢……”喝下整杯果汁,杨迅的喉咙这是很干。 她就这么急着要走?连句再见都没时间说?或许她觉得没必要,或许她不希 望惹麻烦,万一被穷小子爱上,想甩开可不简单。 上星期天是个意外,由于许多不可解的因素,使他们做了像情侣一样的事, 但从今以后,买卖归买卖,交易归交易,谁放下感情谁就是傻子。 无所谓!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当初就是为了动物之家,让他走上这条不归路,如今 只有全力以赴,才对得起自己的梦。 用过早餐,照顾完动物,杨迅转往施工中的旧医院,后面一大块土地也在规 划内,未来将以医院为大门,开启动物之家的梦想。 今天建筑师和工人休息,他仍想到处看一看,借此提醒自己,这才是他的最 爱、他的唯一。 刚好,蔡孟堂离开了卢文钦家,骑着摩托车准备回学校去,发现杨迅在工地 旁闲晃,便招呼道:“哈罗~~学长!” “这么巧?一块走一走吧!”杨迅正想找个人谈谈。 “行!”蔡孟堂乐意奉陪。 走在未来的动物之家中,两个兽医系出身的男人有说不完的话题,眼看理想 就在前方,他们怎能不热血沸腾? 高谈阔论之余,蔡孟堂也忍不住要捉弄他一下。“学长今天看起来不太一样, 是不是正在恋爱中?” 杨迅停下脚步,脸色一沉。“小孟,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难得学长如此慎重拜托,蔡孟堂卷起袖子,挺起胸膛。“学长请说!学弟一 定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以后别在我面前说‘恋爱’这两个字。” “咦?为啥?” “因为……有些恋爱是无法说出口的……” 听到这话,蔡孟堂不再追问,就算他再爱玩爱闹,也知道何时该收手。 一夕之间,学长似乎长大了许多,那表情让人有些心疼、有些感慨,毕竟长 大就是幻灭的开始,任谁都明白这道理呀…… 时光从不待人,才一眨眼又是周末,杨迅把自己藏在仓库里,这儿有他熟悉 的消毒药水味,连猫毛狗毛飘扬都让呼吸更顺畅。 赵培新跨过一堆针筒和棉花,才在阴暗角落处找到杨迅。“医生,我们小姐 回来了,请问你有空跟她一起用餐吗?” “当然有空……”杨迅转过头,希望自己的表情不会太哀怨。 收拾好一切,脱下白袍,他缓缓走向屋内,江雪蓉已在饭厅里等待,听到他 的脚步声,便放下手中文件,淡淡招呼道:“你好。” “呃……你好。”他坐到她对面,两人离得远远的,仿佛太平洋隔在中间, 看似平静其实暗潮汹涌。 赵培新和许月莲送上一道道餐点,夫妇俩比平常更用心,甚至准备了催情食 谱、壮阳菜肴,希望对“恋爱”中的这一对有帮助。 “你们去休息吧!我想跟医生安静谈一谈。”雪蓉喝口海鲜汤,轻轻说道。 “是的。”赵培新当然想为小姐制造机会,拉起老婆就往外走,顺便带波波 出去散步,此时不需电灯泡,只要烛光美酒。 在爱的初体验后,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杨迅想问她,为何不说再见就走, 为何周日还要工作,难道约会不是更好的选择?但他只是想想而已,他没立场也 没资格问。 雪蓉一边品尝美食,一边闲聊似的提起:“关于动物之家的计划,翁秘书已 经收购了足够土地,你的朋友卢先生帮了很大的忙,下个月可以开始动工。” 没想到她要谈的是公事,他也一本正经地问道:“预算经费够用吗?” “放心,经费没有底限,你想做到什么程度都行。” “我才不会浪费成性,我要用最少钱做最多事。”杨迅自有原则,不因金钱 而迷失,否则梦想就不叫梦想了。 “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她从未怀疑他的诚意和能力,因为他有一双清澈的 眼,那是为梦想而执着的眼。 “星期天早上,你回城里做什么?”他无法阻止自己的舌头,言语从中溜出。 “检讨上星期的工作,准备下星期的工作。”总不能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 睡脸出神吧?计划已经拟定,就该照进度发展,她想要孩子,想要他的孩子,除 此之外,所有的感觉都太危险、太不智。 气氛陷入沉默,许久,他听到自己开口—— “我想……你应该不会再去动物园了。”糟糕,他怎么跨过了那条防卫线? 敌方可是地雷处处、危机四伏呀! 雪蓉放下刀叉,忽然没了胃口。“或许有一天,我会带我的孩子去。” 室温仿佛下降到零度,她说的是“我的孩子”,不是“我们的孩子”,他听 得非常清楚,连心碎的声音也听到了,那像透明玻璃似的,一颗小石头就能砸毁。 “我还有资料要看,晚点再去找你。”站起身,她想窝进自己的保护壳。 “随时欢迎光临,这是我该做的。” 当她翩然离去,留下一缕淡淡幽香,他终于明白那是紫罗兰的花香。如果现 在他告诉她说,他好喜欢她的香水味,是否她会相信? 有过第一次经验后,杨迅表现得越来越称职,在床上每有精彩演出,务求鞠 躬尽瘁、死而后已。只要不去想她是买方、他是卖方,一切都很好。 有些恋爱是无法说出口的,他会坚守这原则,直到感情自然消失,虽然他不 确定要花多久时间。至少……到下辈子总会忘了吧? 江雪蓉总在周末回到别墅,陪波波玩耍好一阵子,然后窝在书房里,一边用 餐一边工作,直到夜深人静,才悄悄打开杨迅的房门。 旁人似乎并未发现他们的秘密,即使有所猜测也放在心底。等到当事人想公 开自然会开口,如果真要含羞带怯地培育爱苗,就让他们好好去灌溉施肥吧! 只是在“卖身”过程中,他常忍不住问:“我做得还可以吧?有没有哪里要 改进?” “你问题很多耶!”雪蓉一听就皱眉,又没得比较,也没有标准。 “你就直说,好或者不好?” “我想是还好……”她才不想膨胀他的自傲。 “那不行,表示不够好。”他又扑到她身上,一个晚上总要重复多次,他告 诉自己这是多年累积造成,潜能一旦开发无法硬塞回去。 “你真烦!”尽管嘴上抗议,她却是珍惜这夜晚的,唯有在夜幕掩饰中,她 才能放开自己的伪装,在他怀里做个真正的女人。 仿佛明天就是末日,仿佛生命已到最后,他们以最绝对的方式拥抱,如果只 是为了“受孕”,有必要那样爱抚、那样亲吻、那样凝视吗? 可惜两人都考虑得太多、表达得太少,有如初恋中的男女,尽管身体之间没 有距离,心和心之间仍是一片沙漠。 当时针走过了一格,他也彻底地抒发,却舍不得离开那温暖。他抚过她秀丽 的长发,随口找个话题。“你想生个男孩或女孩?” “女孩。”她回答得毫无迟疑,她从未拥有母爱,她要给女儿最完整的爱。 杨迅很容易就能想像,女儿将和她一样,个性好强到让人心痛,绝不轻易显 露脆弱。“如果生了男孩呢?” “再生一个。” “什么?”他还得继续卖身?而且不得和自己的孩子见面?如此悲惨的亲情 伦理剧,怎会由他担任最佳男主角? 她稍微推开他,故作冷淡。“对你来说又没损失吧,就当成是解决性欲,做 一次和一百次有什么不同?” “说得好!我应该把握机会,能多做几次就多做几次,看我的厉害!”他只 能以疯狂掩饰感情,以玩笑取代认真。 这不是恋爱,绝对不是恋爱,只是责任和欲望……他不断对自己催眠。 然而,在他假装入睡后,过了十几分钟,雪蓉站起来穿衣服,静静走出房间, 静静关上门,在那一瞬间,他觉得眼眶热热的…… 这辈子有可能和她一起在晨光中醒来吗?有可能再带她去动物园吗?有可能 像对真正的情侣,手牵着手走在大街上吗? 不要想了,他不要再想这些问题了,再想下去,他真会想到生命最后一刻。 夏日早已远离,秋天也即将结束,随着一波一波寒流报到,冬天的脚步已不 远了,所有曾经播种过的人,都该在此时得到收获。 某个周末的夜里,当完成最后一项动作,躺在她身旁大口喘气时,杨迅忍不 住开口问道:“嗯……是不是我的错觉?你最近好像胖了。” 雪蓉擦去额角汗滴,冷冷瞪他一眼。“难道你不知道,对女人说这种话很不 礼貌?” “你胖一点才好看,我这是赞美!”好心被雷劈,真冤枉。 “随便。”她才不要管他怎么想,她白有打算。 “不过……也有可能是你怀孕了。”其实他早就想说了,怎么每次她回来都 不曾碰到经期,天底下岂有这么巧的事? 她转过身,不愿感受他的视线。“那更不关你的事。” 疏离感是会传染的,这话一说出口,他们之间立刻仿佛隔上了台湾海峡,全 世界最不安定的区域之一。 “至少得让我知道,我的责任要尽到什么时候?” 怎么,他已经等不及了?厌了或是累了?不管原因为何,她逼自己挤出声音。 “当我不再来找你,就是你自由的时候。” “是吗?”他故意冷酷地说:“希望那一天早点来到。” 她的反应更冷酷,坐起身穿上衣,不说一句就离开房间,这是她第一次没留 下来,以前至少会等他睡着才走,现在……或许没必要了吧? 杨迅越来越讨厌自己了。明明爬不上那座高山,摘不到那朵崖边的花,为何 不一开始就放弃?为何还要有期待、有失落? 有钱人也是人,穷人也是人,这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爱的问题, 因为那道鸿沟太过巨大,除非插上爱神的翅膀,否则将被无边无际的空虚淹没… … 世事原本就难预料,恋爱中更是峰回路转,自从那夜之后,江雪蓉不曾再回 到别墅,一开始的理由是“工作忙”,过了两个周末,居然传出她去了美国,短 期内不会回来的消息。 “这实在太突然了!”赵培新开始长吁短叹。“现在波波又健康又结实,跑 起步来多威风,可惜小姐没空陪它。” 除了波波,每个人也感受到那份寂寞。许月莲插花时总不免要自言自语—— “这些花漂亮极了,小姐看了不知多喜欢。” 郭海清每天把车子擦得发亮—— “好久没接送小姐,车子也会生锈的。” 杨迅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他应该更早发现才对,从雪蓉身上微妙的变化, 还有她的经期迟到,在在都说明她要做母亲了。 然而,在她将做母亲的同时,却不是他要做父亲的时候。合约书上删除了他 的权利,他不过是个被收买的男人。 听说初恋都不会成功,他想他已为这传言多添了一份真实性。 眼看动物之家一天比一天具有规模,他的梦想将在有生之年实现,怎么心中 却一片空虚?甚至出现幻觉和幻听,仿佛有股花香飘在身边,有个声音响在耳旁, 但那不是江雪蓉,从来不是。 周末,又是周末,但他已看不到江雪蓉,不需克尽情夫的责任。 多轻松呀!不是吗?只要日子一久,只要继续做个热血青年,他一定可以淡 忘那段生命中最深的记忆。 可为什么?每个夜里他总会暗自期待那阵细碎的脚步声,那双轻柔探索的小 手,还有那拼命忍住呻吟的唇瓣。 “汪!汪!” 波波的叫声唤回他的思绪,杨迅弯下腰摸摸狗儿,忍不住对它倾诉—— “你是不是很寂寞?没关系,有我陪你,因为我也被抛弃了……” 波波听不懂人话,只以柔润的眼眸望着他,但愿医生的病赶快好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的主人刚认识时,一见面就吵架,有时候她真的很 讨厌,但也有很可爱的时候,全世界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吧!其实我觉得她并 不讨厌我……可惜我没有勇气也没有魔法,除了做个好兽医。我还能做啥?如果 我说出那个字,她会不会以为我疯了?” 杨迅这一开讲就没完没了,幸好波波是个有耐性的听众,从头到尾都没打赔 睡。 “一个人怎么可以没说再见就走了?小时候老师不是教过我们,放学的时候 要说老师再见、同学再见、大家明天见……可是她每次都不说再见,这又不是在 玩捉迷藏,波波你说对不对?她实在太不够意思了!” 当他发现自己脸上湿湿的,他确定是被波波舔的,绝对、绝对不会有别的原 因…… 当杨迅沉浸于感伤中,他身旁的人已看不下这情况,并秘密进行了一项计划, 派出卢文钦做第一个发言人—— “喂!你就不会去美国找她?” “找谁?”杨迅仍专注盯着电脑,他正在上网订购关于病毒学、细菌学、免 疫学等等的书籍,做个称职的兽医必须随时充电。 “找你的心上人啊!” “我心上哪有什么人?” “少装蒜了!不只是我,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你根本心不在焉、失魂落魄, 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 杨迅被吼得莫名其妙。“我又没做错什么事,你怎么了?” 蔡孟堂从卢文钦背后走出来,这下该他说话了。“学长,虽然你曾告诉我, 有些恋爱是无法开口的,但是你再自欺欺人的话,大家都会为你痛心!” “我……才没恋爱……”杨迅开始觉得不对劲,仿佛人人联手要对付他。 “你看这是谁?”蔡孟堂拿出一张相片,提供者为赵管家,里面是江雪蓉抱 着波波的模样,一人一狗看起来温馨极了。 杨迅猛然一震,眼光无法移开。“可、可以送给我吗?” “不行,除非你答应我们一件事,立刻去美国找你的阿娜答!” 杨迅黯然垂下视线。“我哪有那个闲钱?所有钱都要花在动物身上,我不能 挪用公款。” 这时,阿樱从蔡孟堂背后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信封。“医生,我们几个人 凑了一点钱,给你买了一张机票,不过你别想得太美,是经济舱的位子。” “阿樱姐?你们怎么会……”杨迅惊讶到说不出话。 忽然,阿美从阿樱背后走出来,笑容满面地说:“你不知道帮我们义诊了多 少次,这点小意思算什么?只希望你能抱得美人归喽!” “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人海茫茫,要从何找起?” 赵培新从阿美背后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张纸条。“很抱歉,小姐交代过绝不 能泄漏她的电话地址,但是我有个好办法,我们少爷正在纽约演出,你去看这场 歌剧就能找到他,然后就靠你的诚意打动少爷了。” “你们全都为我设想好了……”杨迅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可是医院不 能休息,有这么多动物要照顾……” 蔡孟堂立即回答道:“放心,医院有我撑着,而且快放寒假了,我会找一些 学弟、学妹过来,就当作证他们实习也好。” “别犹豫了,现在就给我滚!”卢文钦耐心不足,冲劲有余,恨不得把杨迅 绑在火箭上,直接送往外太空。 “可是……总得给我一点时间整理行李,至少明天才能出发吧?”他想起自 己是有美国签证,因为以前去实习过,但就这样一走了之,是否太冲动了? 接着,许月莲从丈夫背后走出来,含笑道:“我帮医生整理好行李了,还做 了很多吃的东西,请医生带在飞机上慢慢享用。” “可是……我要怎么去机场?”杨迅心中仍没个主意。 最后,郭海清从许月莲背后走出来,以沉稳的声音说:“行李已经放到车上, 油箱也加满了,一小时内可以到机场。” 老天!大家竟为他做到了这种程度!杨迅真怕眼泪就要落下,拥有这些好友 的关怀,是他人生最大的财富。“可是……找到她以后,我该说什么?” 这下众人几乎是一起回答:“把你跟波波说的话告诉她就对了!”俗话说隔 墙有耳,在这小镇甚至不需隔墙,连杨迅的梦话都会传开来。 “汪汪、汪汪!”听到自己的名字,波波放声大叫,那热切的情绪立刻感染 了杨迅。他怎会忘了从动物身上学到最重要的一件事——坦率无伪的面对生命。 人类最大的优点就是想很多,最大的缺点则是想太多,不知聆听内心的声音。 收下雪蓉的相片,他终于对别人也对自己承认—— “谢谢你们……生平第一次谈恋爱就让大家担心,看来我不把她追回来不行, 而且一定要她做我的新娘子!” “这就对啦!”众人都松了口气,如果这场“逼爱计”还没有用,他们也不 知该怎么办了,演出这幅千手观音可不容易。 “终于承认了吧!等你们一回来,就该请吃喜酒了。”蔡孟堂又高兴又心疼, 这下得准备红包钱了。 “喜宴交给我们。”赵培新和许月莲期待已久,连菜色都想好了。 “场地由我负责,全镇的人都会到。”卢文钦拍拍胸口说。 “谢谢、谢谢大家。”杨迅停顿一下,腼腆的透了口风。“请你们再帮我一 个忙,打听一下……哪家妇产科医院比较优。” “妇产科?啊呀——”阿樱和阿美尖叫起来,原来医生惦惦吃三碗公,早就 做人成功了! 卢文钦和蔡孟堂盯住彼此—— “看来我们得做伴郎和干爹了,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竟让那笨小子捷足先 登!” “没办法,天公疼憨人,我不得不承认,只有最笨的人才能坚持到底。” 那天晚上,郭海清开车载走杨迅时,波波跟在后面跑了好一段路,似乎它也 想对杨迅说—— “亲爱的医生,加油啊——”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