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教过我读书的犯人 车在漆黑的暗夜中行驶着。两边闪过点点灯火和树影。罗成还是靠在叶眉身上 昏睡不醒。到了市郊,罗成睁开眼,见自己又歪在叶眉身上,坐直起来:“真不好 意思。”而后眨眨眼问:“东沟还没到?”洪平安说:“早过了。你一直睡着没醒, 不忍叫你。” 叶眉将毛围巾递给他:“这是陶兰打的,说天凉了,你骑车下乡可以围上。” 又把那束野花递给他:“这是郭小涛给你摘的。村村通修到东沟了,学校也修好了, 他们这两天就等着你去看呢。” 罗成遗憾了:“你们刚才应该叫醒我。” 洪平安说:“别应该不应该了,你现在应该休息。” 罗成看着车窗外:“这是到哪儿了?” 洪平安说:“这是北郊三塔寺。” 罗成说:“看守所不就在这儿吗?” 洪平安说:“是。” 罗成又清醒了一下:“开过去停一停,看看严富道服刑走了没有?没走,我趁 这机会看看他。” 深夜,车在电网高墙的天州看守所前停下了。洪平安下车,进了看守所大门。 过了一会儿,从里面迎出几个人来。罗成出了车,洪平安指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 对罗成介绍:“罗市长,这是看守所的郭副所长。” 郭副所长忙上来招呼:“罗市长。” 罗成说:“我今天不是市长,我叫罗成。” 胖所长连连点头:“知道。” 罗成又说:“今天不是市长来视察监狱。我今天是个人行为,看望一个过去教 过我读书的犯人。” 胖所长又点头:“明白。” 罗成停一下,问:“方便安排吗?” 胖所长回答:“已经安排了。” 罗成一个人跟着郭副所长进了看守所。他们进了一个很普通的房间,里面坐着 一个很壮实的男人,额头很深的横纹,一张忠厚的长脸。 (画外音:他就是多少年前在煤油灯下教罗成念书写字的老师,那时叫严小松, 瘦一些,现在叫严富道,也并不是很胖。) 郭副所长对罗成说:“罗市长,你们谈,我就在外面,有事随时招呼。”说罢 轻轻一挥手,与看守们一起退下去了。 屋里空空荡荡,严富道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木椅子上,对面还空着一把同样的木 椅。罗成站住,有几秒钟没有说话。两个人四目相对。罗成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握 严富道:“严老师。” 严富道一下站起来,拘谨地在衣服上擦着双手,伸不出来:“罗……你真不该 这么叫,太惭愧了,我这手……” 罗成说:“过去的脏是过去的脏,今后的手还是干净的。” 严富道个子不高,双手握住罗成,斜低着脸感慨万分。六十岁的人不算老,老 泪也落了几滴。罗成说:“坐下说话吧。” 两人坐下了,严富道说:“听说你刚骑车下乡回来,还发着烧。” 罗成一摊双手:“偶感风寒。” 严富道说:“难为你来看我。” 罗成说:“应该的。” 严富道双肘撑膝前倾着身子坐着,有一会儿没话,而后感慨唏嘘地用手抹了抹 鼻子:“每天看报,知道你在天州干得很好,真是往事如烟哪。”停停又说:“我 的事,你可能也知道一点。” 罗成说:“接到你的信,我问过了。” 严富道慨叹道:“天州制药厂十年前是个亏损企业,我去了扭亏为赢,每年交 税几千万,可我自己每月拿千数来块钱工资。” 罗成听着。严富道说:“快六十了,怎么干也该退了,老婆又是白血病,还是 没医疗保证的,一个儿子要自费出国留学,一个女儿还在上大学,唉,”他叹了一 口气:“我也就糊涂了一下,心说,这就算是预先发给自己的奖金吧。”他抬眼看 着罗成:“我真是想过,凭我这干法和成绩,不该拿几十万奖金?或者搞股份制我 不该有点股份?或者我是承包,或者我是租赁,或者我是贷款买断产权,我都该有 这点钱哪。” 罗成没说话。严富道叹了口气,又抹了一把鼻子和嘴:“我知道,什么是什么。” 罗成说:“应该这样认识。” 严富道接着说:“我不该和你说这些话,更不是让你为我求情,我只是说不上 来的懊悔还是冤,说几句也就说过去了。”他解嘲地苦笑一下:“我当初还真想过, 我要以后得到一份我该得到的钱,就把这窟窿补上。我一生没干过不该干的事啊。” 罗成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严富道坐直身:“你时间宝贵,还是听你说几句。” 罗成站起身:“多少年前,还是我小时候,你告诉我,人活一口气,要挺住这 口气。我一直记着,现在把这句话送还给你。” 严富道说:“我明白。” 罗成说:“听说你的爱人、孩子都来看过你。” 严富道说:“是。” 罗成说:“为他们,你也要再活出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