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深处漾起一种神秘感觉 父女俩站在敞开的阳台前,看着影影绰绰的一幢幢楼房和街道说话。 “小莉,看着这雨,你是什么心情啊?”顾恒背着手问。 “我?”小莉扬起头,“我特别想穿着游泳衣到雨里跑一跑,一边拼命跑一边 喊,最好还和别人相互追赶着。” “和谁追赶着?” “不知道。” “你追他,还是他追你呢?” “我追他,他也追我。我拼命跑,雨浇在身上凉凉的,肯定舒服透了。”小莉 的眼里漾出一丝微笑,她在瞬间的憧憬中体会着那种奔放的快乐。她真的想换上游 泳衣下楼了,“爸爸,你看着这雨是什么心情? ” “我吗?”顾恒沉吟了一下,“我想起毛泽东的两句诗词,‘烟雨莽苍苍,龟 蛇锁大江’。” “爸,李向南的情况怎么样了?” “什么情况?” “别装糊涂。他的情况是不是又复杂化了?” “你为什么着急问这件事啊?” “不告诉算了,我不问了。”小莉说着转身就走,“不就是四机部有个女医生 揭发他了吗?他们‘文化革命’中恋爱过一阵,李向南有一些信在她手里,现在被 一些人当成了揭发材料。” “你怎么知道的?” “天下没有我不知道的。” 小莉丢下父亲,回到房间里换上游泳衣。她刚要下楼,在穿衣镜前照了照,犹 豫了一下,又裹上一件塑料雨衣,跑下楼去了。 迎面扑来的烟雨中,一片美丽的绿叶快活地飘过。 李向南在雨中走着。 雨哗哗地下着,衣服湿淋淋地裹在身上,透心的舒服。没带雨具,索性在雨中 淋个透。他高卷着裤腿,赤脚穿着凉鞋,趟着街边湍急浑黄的流水。那水溶着夏日 柏油马路的温热,暖暖地冲刷着脚面,很舒服。能感到水中砂土对皮肤的摩擦。他 这样走着,又淡淡地想着什么。神思恍惚中,感觉分外敏锐。淋在身上的雨水是凉 的——这让他感到高空的寒凉;在脚下的水则是温的——这让他感到天地交融后大 地的温度。雨水只有吸收了大地的温热之后,才使人感到雨是夏天的。大地比天空 更能储存热量,性格更稳定。气温不是比地温要变幻无常得多?天地交融,四季旋 转。迎面扑来的雨迷迷蒙蒙,像大自然的沉思。 他也在沉思。 一片绿色的落叶在他眼前飘落着,左一飘,右一飘,最后款款飘落在地上。他 俯身把它捡起来——它的飘落曲线有什么神妙的感觉打动了他。 这是一片宽阔的树叶,绿中微微透黄的叶柄。叶面上分布着细细的脉络,那是 叶柄的分枝,是叶子的血管和骨骼。他看着这片绿叶,它那样肥厚,充满了生命。 凝聚着春天的光明,又洋溢着夏天的热力。在它的顶端却有一小斑微微显露着黄色。 他慢慢捻转着叶柄在雨中走着,眼前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他觉得是童年的自己举着一片绿得发亮的树叶在田野上飞跑。蓝天在两边掠过。 奇怪,那跑着的是自己吗?最近为什么越来越多地在梦境中看到自己的童年呢?自 己现在不是在春天里,而是在暖热的夏雨中。他突然在生命深处漾起一种神秘的感 觉。朦朦胧胧中涌上的思想是:雨下着,天还要变得更热;雨继续下下去,最热的 天气便过去了;再下雨,再刮风,就慢慢变凉了;再有一天,突然,秋天到了…… 自己怎么想到秋天了? 他被一种急快的节奏打断了沉思。 一个穿着红色游泳衣的姑娘在大雨中快活地迎面跑来,苗条的身段在白茫茫的 雨雾中动人地闪动着。溅起的水花在她脚下盛开着。她右手高扬着一件半透明的蓝 色塑料雨衣,旗帜一样飘动着。她一边跑一边像放风筝一样扭头朝后看着。 她和李向南几乎撞个满怀,一下站住了。 顾小莉。两个人都惊喜着。 “谁在后面追你?” “没有——一个我臆想的人在追我。”小莉快活地笑着,雨水浇在她那缎子般 光亮的肩上,“你怎么也淋着雨?”两个人都笑了。 “我送你一件礼物。”两个人并肩走了几步,李向南站住,把那片宽阔的树叶 递给小莉。 “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小莉左手接过树叶,伸出右手来。她手中也捏着一片 绿叶,那是片鲜嫩的小树叶。“我是刚刚捡的。” “我是刚刚从树上摘的。” 两个人都被这神奇的巧合震慑了。为什么他们会在雨中相遇,又都用一片绿叶 作礼物?“你这片树叶怎么这么嫩,像春天的叶子?”李向南接过小莉的树叶端详 着。 “这是小树上刚刚长出的叶子。”小莉说。 “小树上的叶子发芽晚,可是秋天一到,它照样要和别的叶子一起飘落。生得 晚并不一定落得晚。”他说。 “那我不管。我只管现在。谁像你,除了现在还要想以后;除了自己,还要想 别人;除了快乐,还要想什么义务责任。累死了。” 小莉很帅气地甩抖着水淋淋的头发,水珠在雨中横扫过来,正落在李向南脸上, 他眨着眼笑了,感到她的可爱。那裸露着臂膀的健美身体,被雨淋透显得更加娇嫩 光润。他感到着异性的吸引。只要伸出手揽住她,她就会扑在他怀里——他能清楚 地感到她身体的这种冲动——就会咯咯笑着趴在他肩上,就会闭上眼,摸索着把嘴 唇送给他。然而,他没有任何动作。她越吸引他,他越感到两人间的对立。这是他 的理智不能不正视的对立。“哪能都像你那样轻松。”他揶揄道,“我也考虑自己 的利益,可我更愿意考虑和研究各种人的利益,研究更合理的社会的利益关系,并 且关心对它的不断变革。” 小莉被这种哲言式的争论兴奋着:“我一口气告诉你吧:我只考虑自己怎么看 这个世界,从不考虑这个世界怎么看我。” “可我还要考虑自己如何看自己,这个世界如何看自己。” “我现在只考虑二十二岁时怎样生活。” “可我,现在三十二岁,却要考虑一生。” 两个人在雨中相互凝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