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不是一个社会等级的人 《译林》主编阮无非,几十年的老编辑,死保羊士奇。他头发花白,胡子花白, 满脸义愤地站起来:“于粉莲到出版社来闹,完全没有事实根据嘛。羊士奇有能力, 有事业心,踏实肯干,这样的人我们不用,用什么人?”豫静芝低头坐在一旁,羊 士奇的编辑部主任免了,就委任她了。她说:“宁肯把我调到别的单位去,也该保 住羊士奇。”于粉莲不是因为她和羊士奇在一起工作才捕风捉影、醋性大发的吗? “你们俩正常讨论工作,正正派派,有什么不可以?一个编辑部的人连话都不 能说了?你和羊士奇都不能走。”阮无非说,“于粉莲也太不像话了,就没法律治 治她。” “那怎么办?总不能闹得整个出版社不能工作,你们看着办吧。”社长迟瑛不 高兴地说道,她原本就与阮主编有矛盾。 于粉莲又来了:你们领导还不给我解决问题?我没法活了。 阮无非这次亲自 接待。他耿直,没什么韬略,可做事敢负责。和于粉莲磨了一上午,终于把她磨得 气泄了。你不是不放心羊士奇和豫静芝在一个办公室吗?我让羊士奇和我一个办公 室办公,行了吧?你不是怕羊士奇八小时之内利用工作之便和别的女人有不正当来 往吗?这个我负责监督,我用主编的名义保证:他今后绝不会有这问题。 您能担保他不和我离婚吗? 担保不离婚?……阮无非愣怔了。行,我担保了。只要他在我这里工作一天, 就绝不提离婚的事。行了吧,这比他调到别的单位更保险了吧? 您……能不能给我立个字据? 还要立字据?……好,我这就给你立。 再盖上您的章。 签名还不够?好,再盖上我的章。干脆,再按上我的手印。嗯?签名,盖章, 手印,这总行了吧? 于粉莲。 她又不安宁了。今天她休息,可羊士奇去参加一个与外国学者的联欢活动了。 她不让去,可阮无非坐着小卧车亲自来接了:粉莲,这是外事活动,名单都是上级 定好的,可不能不让去啊。她眼睁睁看着羊士奇也钻进豪华的小卧车一起开走了。 她生来未坐过小卧车,这一瞬间她感到了他和她不是一个社会等级的人了,心中一 股子被遗弃的酸楚。立在路边,像个没人理的旧木桩。小卧车里还坐着个她不认识 的漂亮姑娘,冲羊士奇嫣然一笑,两人就并肩坐在一块儿了。车开走,从后面看见 他们说笑着。她的心被刀剜了,滴滴嗒嗒流着血,胸中缺了一块,她难过得快死过 去了。 把五岁的女儿送到托儿所去了,孩子不是亲生的,也就不亲。她一个人漫无目 的地上了街。王府井人流南来北往,她懵懵懂懂地走着,和人左碰右撞。谁对她不 满,她就泼开来和谁吵:你才不长眼。你的眼叫狗吃了。想怎么着,欺负老娘?老 娘不吃这一套。她扠着腰,那粗壮,那凶样,那高嗓门,那瞪圆的血红眼,都足以 把对方战败。 吵了几架,积火发泄了些,她茫茫然挤上了无轨电车,103 路。到终点站动物 园。又返回终点站北京车站。再接着坐。全程往返着。月票在口袋里装着。车呜呜 地开着,车厢内的人在身边拥挤着。动物园前人山人海,孩子们高举着五颜六色的 汽球;二里沟,进出口公司的办公楼前小卧车成排,旁边又在新建高层饭店;百万 庄,原来建工部的八层办公楼不知又换了什么牌子,冷冰冰地坐落在路边;甘家口 商场,又是一片熙攘喧闹,路边摆满书摊;阜外西口,十字路口拐了弯,这儿的路 加宽了;阜成门,城门拆了,新建了立交桥,几股道的车流上下交叉,旋转,她看 不清楚;西四,道窄窄的,早年的牌楼也不知啥样;北海,车过白石桥,沿拱形上, 沿拱形下,南边中南海,波平水静,亭阁掩映,北边北海,满湖小船,隐约笑声; 故宫、景山相对,到处是照相的摊子;沙滩;美术馆;又到了王府井,刚才吵架的 场面又迷迷晃晃在眼前出现。 羊士奇外语讲得好,在联欢会上大出风头,他含笑和外国人频频碰杯,又和身 旁那个一块儿坐车去的漂亮姑娘碰杯。姑娘外语肯定不如他,崇拜他,这下脸红了, 快活地笑笑,眼睛对着酒杯水汪汪发亮。照相机一闪,把他俩照在一起了。联欢会, 除了吃,还要跳,舞会开始了。羊士奇在大学学过跳舞。他伸手请姑娘,姑娘大大 方方搭上他,俩人肯定转着到了舞场中。他搂着她,身子越挨越近,脸越挨越近。 灯光越来越暗,黑了,舞场上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好一阵,灯又亮了,人们一对对 又从黑暗中雕现出来,还装模作样地跳着。羊士奇和姑娘手拉手离开了舞场。有的 是休息的房间。俩人把门一关,锁一响,听见姑娘咯咯的浪笑,半推半就的娇嗔: 你别这样嘛。笑声没了,只有弹簧床微微颤响,汗气从门上小窗飘出来。她要擂门 捉奸,风是风火是火,一想不好,再看个确实。她踩着凳子,扒着门,从小窗往里 看,唿通,凳子翻了。她跌下来,一头撞在了前面座椅的铁背上。电车又到了一站。 她和羊士奇离婚了。她又老又难看,在寒风呼啸的街上独自走着,买粮,买菜, 买油,买醋,然后缩着头顶风回家。一辆小卧车开过,看见羊士奇和一个漂亮女人 在一起说着话,仰头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