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把刀划过后脑勺 金象胡同一号是个很大的“复合式”四合院,几十年前一个大军阀的宅第。正 门在东,大红门,漆早已剥落,进去是东院,最大,北西南东四面房子;西边有西 院,较大,也是四面房子;东西院之间夹着一排朝东的房子,房前一条甬道,甬道 南北各有一个圆洞门,这叫夹院;在夹院南,东西院之间,有个水龙头;西院北房 是座小二层楼,二层楼的背后,又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狭长院,有一排贴大院北墙的 朝南小房,可能过去是下人住的吧,这叫小北院,小北院东头与夹院北头相通。小 北院西尽头是整个大院的后门,也是大红门,不过比正门小一些。还需说明的就是 整个大院(也是西院)的西南角是男女厕所。复杂的院子找人困难,但不要紧,一 进大门,迎面墙上一块黑板,左半边画着大院的平面图,标着每间房子的号码,户 主名字,一目了然。黑板右半边,照例写着谁家交奶费、谁家取挂号等。每天早晨 大门嘎隆隆一开,便有打拳的遛鸟的老头出去,跑步的中年人青年人出去,晚上十 二点(冬天早些,夏天晚些)再嘎隆隆一关,哗啦啦铁链一挂,一锁,就成了堡垒, 大家睡安稳觉。曾轮流值日开关大门,终因太麻烦(年轻人总睡不醒,早晨先得擂 醒他们才能拿到钥匙)便算了,都委托给住门口的单老头,每家一月出两角钱。单 老头还管着大院收发,一部每次收费四分的公用电话。至于房租水电费,倒是按月 由各户轮流负责收,账目公布在黑板上。大多是老住户了,有事喜欢彼此照应。 黄平平与谭秀妮谈完了,收起本,和她握手告别,同时又扫视了一下屋里。三 面黑糊糊的墙,一面门窗,窗外一间简陋的小厨房遮去多半光亮。小床上躺着个六 十多岁的老太太,大床上爬着个两岁的光屁股小男孩。窗下一旧桌,一脸盆架。再 无别的。再见。她对谭秀妮说道,对方脸上现出凄然。谭秀妮的手干瘦呆板,像握 着几根筷子;同时便感到自己的手丰柔滑腻。这差别让她想到:贫困与富裕,下层 与上层,不幸与幸福等等对立的概念。手常常是身体的缩影。我再去采访一下你的 邻居们,听听他们的评价。她来到院子里。正是东院,她走到大门口,仰头看了看 黑板上的平面图,确定了采访路线,便朝一家走去。 谭秀妮看着采访她的女记者进了别人家,疲惫地倚在门口神思恍惚地站了一会 儿。女记者那样鲜活,脸上放光;而自己身子发木,脸贴着门框,就像这干裂的老 木头。光亮的树皮早已被刮掉,鲜嫩的汁液早已烘干,一切水分都耗干了。眼皮真 沉啊,真想闭上眼睡过去变成化石,可不能睡。脊背后感到屋里的老人和孩子。她 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慢慢靠开了门框,转身进了屋。已经上午九十点了,该把家安 置安置,上街挣钱了。门口停放着卖冰棍用的白色小推车。 我从人生咨询所回来,更决心离婚了,我得活。谭秀妮透过屋内晦暗的光线看 着黄平平说道,她前几天在咨询所见过这位一大早就来的女记者。 黄平平坐得很低,能感到屁股下的小板凳脏腻粘裙。她在本上速记着,停住问 :这些天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什么事?她垂着眼坐在床边,双手夹在两膝中,恍恍惚惚只觉得儿子在身后翻 着,爬着。 刚从人生咨询所回到家,院子里乱糟糟,一堆人围在她家门口,一个眉毛刷子 般又横又黑的中年汉子正挥着手讲演。见她来了,眼一亮,嗓门更高了:三百五十 块。今儿该还我了吧? 又是来要债的,丈夫乐天明诈骗下的。现在,都追着她来要了。我没钱,我还 不了你,你找他要去。 他进了监狱,我怎么找他要?和尚走了庙在,男人走了老婆在。他骗下我的钱, 你就该还。 我不知道,这跟我没关系,我没钱。 他骗下的钱,你没享受,你没花?你是不是藏起来了? 我没花,我不知道。她除了省吃俭用一天到晚替丈夫还债外,什么都不知道。 不行,你拿来。汉子用拳头擂着大开的房门,门窗震动,听见屋里孩子哭,老 太太咳嗽。她要进去,急着照看老幼。汉子堵着门:不拿出钱来,别想进门。人群 中有人劝说了:要债也要慢慢讲嘛。总该让人进去照看孩子,孩子万一从床上摔下 来,摔坏了,你不是也有责任?汉子眯起眼朝屋里盯了一下,转过头:没事,孩子 好好在床上趴着呢,你快拿钱来吧。孩子的哭声却更响了,因为惊惧,因为听到了 母亲的声音。她的心被撕裂了,两步上了台阶,拨开汉子就往里进。汉子把身体一 横,堵住门。她急了,用力拉汉子的衣服。他一抖甩,她一个后仰,摔倒在台阶下, 咚的一声,后脑勺很重地撞在石头上,嗡地眼前一片黑,黑中一片火光,无数把刀 划过后脑勺,一直划到后脊背,裂疼。她站不起来,围观的邻居们上来扶她,头离 地了,人们惊叫,见血了。血,粘热的,流湿了后脖颈,沾红了灰白的石头,染红 了人们的目光。舆论立时变化,人们纷纷谴责那汉子:你太欺负人了,要债也不是 这个要法。乐天明骗你钱,也不该找她还债。她嫁给他,这几年没享过一天福,就 是一直替他还债了。你看,把人摔成这样。 我没摔她,是她硬拉我。 一个意态安详的老头走出人群:她一个弱女子,你这一甩,能不把人摔倒吗? 是她自己没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