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脸面,我要钱 张大哥,今儿我实在还不了您钱,您再过一阵儿来吧。再不行,您看我屋里有 什么您要的,您就搬上走吧。 张大个儿扫了屋里一眼:你这儿没一样值钱的。 求您缓上我几个月吧,今儿您先让我上街去卖冰棍,我…… 不行,来两次了,这次不见钱不走了。 门里门外都是围观的邻居,有个中年男子分开众人走进屋来。微微有些发胖, 雪白的短袖衬衫,变色眼镜,背着手,挺着肚,颇有种自恃傲慢的派头,似乎很有 身份,但又掩盖不住他的市民气。也是大院的老住户,叫屠泰。原来是汽车修理厂 采购员,现在刚刚成了挂牌私人开业的中医大夫,自学出来的。 你总不能逼人太紧嘛。他对张大个儿说道。 她就这么支应我?等她和乐天明一办离婚,我找谁去? 你总得让人活,是不是? 让人活,要欠你钱呢? 我绝不这样逼人。宁肯不要这钱,也不能让人活不下去啊。 那得,您心善,今儿您替她还上这三百五吧。 你这不是不讲理吗? 您别嚼牙根,光说好听的。您今儿要肯先替她还上一半,我就服您,要不,您 不过是个假善人。 你——…… 我什么?谅您一个大子儿也不肯掏,别在这儿装洋蒜了。 屠泰的脸都气紫了,抬手指着:她欠你多少钱? 三百五。怎么,真想替她先还上一半?一百七十五,拿来,一见钱,我立马儿 就走,绝不含糊。 好,我去给你拿一百七十五,你得了钱,立刻给我走,三个月之内不许再来。 屠泰住在夹院最南头,靠着水龙头——水龙头哗哗响着,几个女人围着池子洗 涮,有人端着盆在旁边排队等候。提着水桶打水,可以优先,哗——,满了就走。 一个大院的人际矛盾全集中在这水龙头上;左邻右舍的和气谦让、脸面也都在这儿 表现。星期天一大早,各家都赶紧端着盆来占先。你蹲在这儿洗,他夹着盆在旁边 一动不动等着,就是无声的催促。你若洗得不紧不快,他在背后挪一挪脚,就是一 种不耐烦的提醒。要是抬腕看表了,咳嗽了,更是到了烦得不能再烦的程度了。你 不安了,抬头说:我衣服还多呢,您先洗吧。他便会勉强堆出个笑:不不,您接着 洗,甭急。轮到他蹲下洗了,他脊背就又感到后面的人催促了。今天不是星期日, 洗涮的人也不少,见黄平平走过,少不得有番议论:是记者?来采访谭秀妮的,还 要采访咱们邻居呢。黄平平装作没听见,习惯了。秀妮这辈子也没白活,总算出了 名儿——她又听见这么一句。 屠泰住两间小房,夹院内的房子就小些,不相通,各开各门。一间挂着牌子, “中医屠泰”,成了门诊部。屋里转圈放着三条长凳,排队坐着二十来号人,病恹 恹的。一桌,一边两椅,一边一椅,他坐着给病人诊断处方,儿子当助手。上手切 脉,左手,右手,病已知五六分;简单询问一下病情(越少问越好,显出医家切脉 的本事),既听内容,又知一二分;也听声音,是有气还是无气,有力还是无力, 粗还是细,厚还是薄,干还是湿,润还是哑,热还是寒,实还是虚,阳还是阴,病 在表还是里,听音也能听出一二分;看看对方脸色,眼睛,又一二分;张嘴看一下 舌苔,再添一二分。好了,都有了,十二分了,有余了,全在心里了,便处方,口 授,儿子在处方笺上记,完了拿过来审看一下,略和儿子讲解两句,便签上名。您 先吃上这三剂看看,完了再来。没问题,能治好,这不是什么难治的病。最后的心 理治疗很重要。有时候话说对了,开上杯冰糖水也能治好病。挂号收费,一人一元, 都由儿子办理。上午门诊,下午出诊——出诊费十五元——一天总有六七十元收入。 一个月两千来元,一年两万多,真是名有了,财大了,气粗了。过去在厂里当采购 员,混来混去伺候人。现在总算从泥里钻出头,像人样了。再多治上几例疑难症, 名气再大些,钱再多些,到哪儿租一套——干脆买一套像样的临街房子,请个书法 家轩轩昂昂写个大招牌:名医屠泰。 谭秀妮的事照理不该管,可谁让他是大院内有身份的人呢?要长这个脸,钱是 哗地拿出去了,那一下倒有派头,痛快。谭秀妮那儿给自己磕下头了,大叔长,大 叔短。磕什么呀?他心说,你这妮子是市人大代表呢。我挣到这名儿,还不知要多 少年呢。回到家,老婆脸拉一尺长:你充什么好汉,钱多了烧包儿?他赔笑:看着 秀妮实在可怜。可怜什么?老婆更瞪眼了,脸长得跟身子差不多:她自作自受。凭 什么你掏钱,你是娶她还是嫖她?他低声下气了:别嚷了,街坊们听着笑话。笑啥? 你事儿都做了,还怕我嚷?我说孩子他妈,别嚷了,行不?做人总得要脸面吧。我 不要脸面,我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