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透他了。她想到狼 真是太憋气了。自己有钱有名儿了,老婆倒越没好脸儿了。这能过一辈子?名 医的老婆就这样?来不及胡思乱想,眼前要切脉看病,调匀了呼吸才能干。今儿人 多,长凳上坐满了,还站着几个,屋里满簇簇的人,光线也暗了。这对他可是好事, 来人数量不仅表明着收入,还表明着名气。看走一个,长凳顶端就站起一个,上来 坐到他面前,长凳上的人们便顺序往前挪一个位子,后面又能坐下一人。这长队源 源不断才好呢。 什么,记者来了?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与黄平平热情握手。要了解一下有关谭 秀妮的事儿?我这儿……他犹豫地看了看一屋子人,能不能过一会儿?十一点半就 差不多。他现在很需要结交记者,记者最能让人出名。 黄平平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位屠泰,不像中医,倒像刚刚发迹的经纪人。和这种 利欲熏心的人相处,最好办。她在心中聪明的一哂,又化为脸上亲热的一笑:那我 过会儿再来。 张大个儿总算走了,邻居们也散了,屠泰安慰一番也回了,她推上小白车准备 上街了,已经晚了。没等出门,又被人迎面碰上。秀妮,你过会儿再去,我找你谈 谈。 是区委的一个女干部,王主任。和蔼耐心,阳光般温暖,母亲般谆谆教导。说 了什么?不要离婚,你是典型,市人大代表,要珍惜人民给予的荣誉。要在新形势 下继续帮助改造乐天明,做出更典型的事迹…… 可我得活啊。她低声说。 王主任愣了一下,这个枝节问题似乎她还没考虑。想了想便反应过来:领导会 关心的,你自己也一定能克服困难的,你这样做更有意义嘛。 我已经向法院交了离婚起诉。 那没关系,你可以撤回来嘛。 王主任走了,又来了劳改支队的一位副政委和两个教导员。也谈到她的市人大 代表;典型;荣誉。谈到乐天明最近悔过自新的表现。带来乐天明的信。 他们走了,大院里的两个寡妇又上门来了。 窦大妈,五十多了,蓬乱的一窝头发,黑黄憔悴的一张脸。丈夫早死了,一人 苦熬十几年硬把一儿一女带大,都出去工作了。秀妮,千万不能离婚。儿子不能不 要吧,那不是你和乐天明生的?改嫁,孩子不受罪?再说,大伙儿不戳你脊梁骨? 十八年刑也不算长,你今年二十七八,再十八年,不过四十五六岁,还没我这会儿 年纪大呢。到那会儿孩子也大了,他爸也刑满出来了,你不就熬出头了?咬咬牙熬 吧。 桂大婶叫桂金銮,也五十多岁,腰板直直的,脸上疙疙瘩瘩,眼睛黑乌乌的有 神。她男人在电机厂工伤事故死了,她也是十几年没改嫁,拉扯着五个孩子。秀妮, 她说道,嗓门挺大,你看我,一个人,五个小孩都过来了,怕啥?她是有名的泼妇, 丈夫一死就去厂里闹,要多点钱抚恤,要安排大儿子顶替上班,要给自己安排工作, 以后又年年要补助,往多了闹。大女儿大了,去闹招工进厂,进了厂又闹调个好工 种;二儿子大了,再去厂里闹,没正式的先干临时工,过一阵又闹指标转正式工; 接着是老四老五。闹了十几年,把电机厂的七八任书记厂长都闹怕了,闹熊了,见 了她就躲,闹得她自己和五个孩子都有了着落。她像一只老母鸡,把一窝小雏哺大 了,现在儿女都围着她孝顺。她活得有模有样。谁能说她个不字?要是我那几年改 了嫁,儿子闺女现在哪个还会认我? 半夜了,大院门嘎隆隆锁上了,听见单老头的咳嗽声,咳嗽声也听不见了,四 下静下来。她伺候着大姑解了大便,洗了涮了,睡了,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十五 瓦的灯泡发着昏黄的愁光。她打开乐天明从劳改队来的信,铺在床上又一页页看起 来。 亲爱的秀妮: 您好。今天接到你的来信,痛哭(苦)万分。难道你再也不愿(原)谅我了吗? 你应该和我离婚,我骗了你,让你受尽了罪。真让我签字,我不会不签的。可是, 你真的就不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每天都在信纸上写着你和孩子的名字,一天写几 百遍,好几页。现在总有上万遍了吧?我白天黑夜叫了你一万遍,你一遍都没听见? 因为有您,我才没轻生。我好几次想死,想去触电,吞小刀,撞石柱,想到你才没 有走绝路。我现在每天抓紧时间学文化,学技术(钳工),考试成绩都是九十分以 上。这一切都是为你和孩子。你要不再愿(原)谅我了,我就只有去死了。可我相 信,你还会给我机会的。我再一次给您跪下…… 信慢慢合上了。乐天明每次跪着忏悔,像另一个人,不凶了,不坏了,不诈了, 又善良又可怜,又诚实又文雅。她总是相信了,心软了。可这次,她是很难相信了。 她看透他了。她想到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