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怕累,从小劳苦惯了 她离开了凌家的独家大院。 坐北朝南的小二层楼像张下巴肥胖凸垂、眼睛阴森眯缝的方脸;楼前阴魆魆的 葡萄架像个可怕的方形洞穴,大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左右两排平房硬梆梆的,像石 头人伸出的两条手臂。整个院子像个石化了的凌汉光,又像是黑色的大簸箕,把她 簸进来,簸了一身垃圾,又簸出去。 走廊,两边是一间间空房,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里面回响。她不敢左右看,那 里面太死寂,太阴沉。自己怯懦孤独的脚步声在每间空房里留下了。以后,每到夜 深人静时就会响起来,就会使人发瘆。让你们发瘆吧。走廊到头了,红色的大门, 死沉死沉的。她开开了,出来了,离开坟场了,面前一片光明。胡同,接着是街道, 越来越多的行人,越来越熙熙攘攘,一个活生生的又是陌生的世界。好像是在电影 里看着自己在一个挺美好的世界中行走。世界是喧闹的,她是无声的。只看见自己 的侧影、背影,树叶一样飘着。 金象胡同一号。迎面第一家。墙上是那块黑板。父亲——大家叫他单老头、单 大爷、单大叔——正在黑板上写着“今天交奶费”,回过头说道:小兰儿,回来了? 一张皱巴巴的核桃脸,眼窝凹陷,见眼睛,见颧骨,还见两只支起的招风耳,头发 苍白,腰背佝偻。母亲——大伙叫她单大妈、单大婶——正在门口收拾着一堆烂砖 烂木头,满身尘土,也是一张皱巴巴的脸,眨着眼看着她:小兰子,今儿休息?就 你一个人回来?只她一人。做母亲的又放松了,继续收拾着破烂:回屋去吧。又有 两个出入大院的邻居打着招呼:小兰回来了?她一一礼貌地回了话。见着这些老邻 居,心里觉着特别亲,又有些酸酸的揪心。东方飙大叔打完电话从屋里出来:单大 哥,钱我给您放下了,八分,我打了两个电话。行行,您放下吧。单老头点头应着。 小兰儿,东方飙慈眉善目地笑着:回来了?啊,回来了。她答道。是,她回来了, 回来了,和所有的人说回来了。她又回到这生养她的单家了,又回到从小长大的金 象胡同一号了。 姐,回来了?弟弟大宝正一脚踩在凳子上,哼着曲擦他的皮凉鞋,没抬头。啊, 回来了。她又一次答道。今天怎么了,说了这么多“回来了”。往常回家是这样吗? 自个儿到底是要回哪儿?不是要永远离开这儿吗?大宝,这支钢笔,还有这个笔盒, 送给你吧。她打开挎包,把一支金笔递过去,这是去年在医院得的奖品。姐,你自 己不留着用?弟弟接过去欣喜地转动着,她看着他心中充满温情。弟弟小她四岁, 从小是她把他带大的。姐姐,我要去街上嘛。他噘着嘴任性地拉着她,身子都倾斜 得横过来了,她身不由己地笑着:行,行,姐领你去。那时他才四五岁,小胖墩。 现在不胖了,下巴挺尖,眉毛浓黑,眼睛黑亮,个儿不高,但挺英俊。大宝,姐跟 你说句话。弟弟抬头看了看:姐,你今儿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她笑了笑,没有, 我是突然想起来了,大宝,你以后的火爆脾气该改改了。弟弟对着镜子梳头发:我 知道。你老说知道可能做到吗?那可保不准,脾气是天生的。你还不听我的劝是吗? 大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姐,你今儿怎么了,要出国不回来了还是怎么着?她垂下 眼似乎是笑了笑:你就听我这一句不行?听了我高兴。好,弟弟应道,我听,行了 吧? 上午,下午,她在家忙了一天,把父母的脏衣服都洗了,把弟弟的衣服也洗了, 把床单洗了,把屋里的隔帘也洗了。家里只有一间房,中间横一根铁丝,挂个布帘 隔着,里边住大宝,外边住父母。她回来住,弟弟就让出他的床,自己在门口搭个 行军床。小兰子,歇歇吧,别累坏了。父母劝道。她坐着小板凳弯腰搓洗着,扬起 满是肥皂沫的手,用手臂揩一下额头的汗,笑笑,不累。她不怕累,从小劳苦惯了。 父亲老了,母亲老了,矮矮小小,瘦瘦弱弱,和他们贴近在一起,能感到自己就是 从他们的身上来的。姐,喝汽水吧。弟弟去外面回来,把一瓶汽水举过来。呆会儿, 我腾不开手。她双手全是肥皂沫。你喝,我给你举着。弟弟把汽水送到她嘴边,喂 着她喝完了。她笑笑,感到弟弟心里(他脸上虽然若无其事,又哼着曲忙他的事) 对她的疼爱。她还是累坏了,晚饭前在弟弟床上躺了一会儿。朦朦胧胧间听见弟弟 压低声训斥着父母:你们说话声不会低点儿?又听见他搬上小板凳在门外坐下了, 隔一会儿就听他说:电话线断了,您呆会儿再来打吧。她的好弟弟,亲弟弟,这儿 是她舍不得离开的地方。眼窝湿了。 吃了晚饭,换了一身她最喜欢的干净衣服:白衬衫,蓝裙子,要走了。你回去 呀?父母送到门口,脸上堆着对所有人都有的善良的、谦卑的笑容。她含糊着:我 要走了,我还有点事。爸爸妈妈,你们注意保重身体。大宝,我走了。弟弟用一种 打量的目光看着她。弟弟感到她有什么异常了?那目光,走了很长路,似乎还在注 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