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为姐姐伸冤报仇 金象胡同一号脏脏乱乱。几十户人家闹嗡嗡地流转着,围着个看不见的轴。大 院门出,大院门入。单老头一家都罩着死了人的丧气。几百号人挤在这个乱糟糟的 垃圾堆中,活个什么劲? 凌汉光的老婆——小兰的婆婆,双手拎着皮包站在屋里,委委婉婉说了不少话。 那话理是理,道是道,转圈圆乎。丧事要办好;花费都由凌家出;大宝在郊区上班, 凌家负责帮助调到城里来,好照顾老人;经济上有困难,凌家可以补贴些——话中 已经暗示:一千够不够,不够,两千也可以。我们不缺钱。单老头说。那你们存上 笔钱,也是个养老的储蓄嘛。女人很会说话。老头老太太没话说,小兰的弟弟在暗 处低着头,一身倔犟的线条。他不吃这一套,你们越这样,说明你们越心虚,这事 越有鬼。他要为姐姐伸冤报仇。 凌海坐在那儿说开话了,他不嫌屋里脏,哪儿都能落座。从从容容,诚诚恳恳。 你们对小兰死心中有疑,我也有。本来不想说,现在索性说出来。小兰在医院有一 些生活作风方面的传闻,说她和一位主治大夫有不正当关系,当然,也有人说她最 初是被迫的。我问过她,她不说,我生了气也骂过她,她还是不说。你们决心追查, 我同意。如果是被强奸的,就要法办强奸她的人。我之所以不想声张,就怕是通奸。 他停顿了一下,看到了一家人的震惊。老头老太太如被雷击:小兰子不会。当弟弟 的却低下头,他也隐隐听到过这风声。凌汉光的后妻惊愕地看着凌海,佩服他的手 段。怎么就诌出这么一堆来?如此,两千块钱要不要出都可以重新考虑了。她这才 开始心疼起钱来。凌海又接着说:现在这事主要听你们当父母的意见。一般来说, 如果对方死不承认是强奸,你没有证据,小兰又死了,就难说了。如果查来查去, 查出个通奸,对小兰又有什么好处?你们看,我这儿唯一的证据,是他们主治大夫 的一封短信。他递给大宝。那上面只有这样一句话: 小兰:请你原谅我一时的感情冲动,你是对我挺好的。 这能证明什么,证明小兰对他挺好的?我再说一遍:是不是去法院、公安局告, 尊重你们父母的意见。若要告,我可以出面,让大宝跟我一块儿跑。他看了看蹲在 黑暗处的大宝。高级法院,中级法院,初级法院,公安局,检察院,市委,区委, 总医院,总后勤部,都有我熟识的人。他的朋友,他朋友的朋友,他的同学,他同 学的同学,他朋友同学的父亲,他朋友同学父亲的朋友,他说了一大串名字,连同 他们的职务,五花八门,满天星,记也记不住。还有报社,他认识成打的记者,又 是一串名字,我可以让记者们写文章造舆论,迫使有关方面弄个水落石出。 这是一个怎样巨大的关系网,满天的大人物,像几十座庞大的宫殿在头顶黑沉 沉地压着。他们仰视也仰视不清楚,他们眼花了,腿软了,只有一个个坐下。 屋里暗暗的。凌家的人走了,那女人临走留下了一沓儿钞票,一千元。她皮包 里带了三千,现在觉得一千元足够了——甚至这还多了。一沓钞票在桌上放着,虽 然屋里暗,可人人觉着它的存在。他们感到屈辱,又是一种不能拒绝的屈辱。大宝 咬紧牙低头坐着。直觉告诉他:姐姐肯定是受了凌家的欺侮。然而,他知道自己没 有力量去告了。那几十座巨大的宫殿只轻轻往下一压,他的肩膀就脆嫩地被压瘪了。 凌家将帮助把自己的工作调到市里来,他竟没力量拒绝这耻辱的恩赐,他简直想站 起来撕裂自己。可他什么也没做。他牙关紧咬着嘴唇,觉得嘴里有腥咸的血味儿了。 酸热的眼泪流了出来。姐姐。…… 凌汉光把儿子叫到自己的房间。现在,事情已了结,小兰尸体已火化,骨灰盒 已放到单家,一切都清静了。他却神态恍惚地坐在写字台前发呆,小兰一次又一次 无声地出现在面前,低眉顺眼,恭谨惊惧,像只温驯的小羔羊。他简直想为她烧几 炷香了。 “爸爸,我来了。”凌海站在面前,神情阴沉。 “噢,”凌汉光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扭头看了看,“你去把门关上。” 门关上了。 “单小兰家,你去过了?”他问。 “前后去过三次了。”儿子没什么表情。 “骨灰放在他们家了?” “是。” “只给了他们一千块?” “是。” “他们家还有什么困难吗——你看着?” “看怎么说了。” 过了好一会儿,做父亲的拉开抽屉拿出一摞“大团结”和一个表盒,“这是一 千块钱,你再给他们家送去吧。小兰好赖是你媳妇,死了挺可怜。还有这块表,你 送给小兰兄弟吧。” 儿子静默,算是作了回答。 “你不要让她知道。”凌汉光又小心地扭头看了看房门。 儿子依然是沉默的回答。 做父亲的神思恍惚地关上抽屉:“噢,你把钱和表拿起来吧。” 凌海把钱和表放入口袋:“还有事吗,爸爸?” “没有了。” “那这事就到此结束。”儿子平静但又是阴森地说道,一挥手,把一样东西戳 在桌上,转身走了。 一把匕首。 一周过去了。单家去总医院把小兰留在那儿的遗物取了回来,几个信封,一打 空白信笺,一盒针线,几个发卡,几块零钱。大宝照常去上班,单老头照常看电话, 收发,写黑板。金象胡同一号大院里的人也都不多提小兰的事了。 周末,凌海家的俱乐部又照常红火热闹起来,五颜六色旋转的舞会,笑脸,红 裙,大腿。 他身边又坐着一位漂亮姑娘,挺娇嗔的,据说是一位部长的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