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俩抚摸着照片感慨万分 十几天来吴凤珠的病日愈垂危,一天天加强着的酷暑,正在淘汰着一个又一个 衰弱的生命。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她不想死;继而,她忿忿不平了:为什么上 帝如此不公平?她还没有好好活过,还没有达到自己的追求,连失而复得的住房也 没享受一下;接着,她的违抗开始动摇了:她确实感到自己衰弱无力,难以再支撑 下去,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还挣扎什么?于是,她陷入了痛苦,在阴灰色的迷雾中 沉浮着;最后,眼前渐渐透出宁静的光明,她终于接受了这个看来不可违抗的结局, 变得安然了。 “过了这个夏天,就能恢复过来了。”范书鸿坐在旁边安慰道。 “不,我大概连今天都活不过去了。”她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呼吸有些艰难 地小声说道。床头放着氧气瓶,随时准备输氧。 “妈妈,”范丹妮来了,她从家里拿来了母亲要的几本相册,“您好点吗?” 吴凤珠点点头,她这会儿觉得好点,头脑也清醒。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爱自 己的女儿。她轻轻摸着女儿的手,范丹妮的手一动不动,母亲的脸显得从未有过的 慈祥,她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 “丹林呢?”吴凤珠又想到儿子。 “他就来。”女儿答道。 范书鸿把相册打开了,竖起来和妻子一起看。 他和她正年轻,穿着西装,在高耸入云的埃菲尔铁塔前微笑,在宏伟古典的卢 浮宫前微笑,在巴黎圣母院前微笑,在塞纳河边微笑。我们也有过那样年轻的时候, 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夫妇俩抚摸着照片感慨万分。 他和她正当年,在公园的草坪上坐着,身后是绿树,是湖水,是白石桥,身前, 七八岁的女儿正与三四岁的儿子在草地上玩耍。夫妇俩的目光落在儿女身上,一个 红白花纹的皮球在如茵的绿草上欢快地滚动着。 他们用目光追踪着。红花纹,白花纹。如茵的草地,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秋 风扫下落叶,像无数铜钱洒满草地。大雪来掩盖。一次又一次秋风阴凄凄地刮过, 他和她坐在草坪上,显老了,添皱纹了,层层秋霜落在脸上,他和她凝视着枯黄的 草,面前没有儿女——他们大了,各自去活动了,经风雨了,见世面了。皮球呢? 那只皮球还在呢。吴凤珠说。范书鸿点点头。他们一直还保存着它,那里有儿 女的童年,有他们对儿女的爱。在哪儿放着?范丹妮问。在藤筐的最下面。吴凤珠 答道,那天翻笔记本时她还见到过它。 一张张照片记录着岁月,记录着他们的生命。秋霜一层层积累着,越来越浓重。 他的身子不再挺直,她的头发开始花白。他和她扶着铁锹,卷着裤腿站在干校的水 渠旁。两个人的目光久久凝视不动,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惘然。 主治大夫来了,神情温和。后面跟着几个实习医生,还有护士。白色的衣帽在 病床边围着,问询过了,检查过了,宽慰过了,白色队伍肃穆地走了。 丹林呢? 他有点事,一会儿就来。 她呆呆地凝视着窗外,清楚地感到生命正从体内一点点离去,好像有个唧筒把 她的生命之液一点点抽走。她的脚已经发空,发凉,渐至脚脖,还在继续上移。 门轻轻推开了,王满成、张海花夫妇提着水果进了病房。 “难为你们了……”吴凤珠说。 “您放宽心养病吧,啥事有我呢。”张海花安慰道。 自从吴凤珠病倒,这些天来她就没停过,满北京的跑来跑去,联系医院,叫汽 车,找名医,里外照顾,还在吴凤珠床前守过两夜,眼已熬红了。吴凤珠此刻对邻 居只有感激,再无一丝嫌意。人心都是好的,是可亲的,要和他们永远分手,都是 惆怅的。 “妈妈,您好点吗?”一个粗壮的男人毫无声响地进来了,走到床边问候。 是孟立才。 “你怎么来了?” “听说您病了,专程来看望您。”孟立才满脸诚意。 他开着摩托车在德昌大道上疾驰。刚在昌平谈成一桩买卖,他非常得意。宽阔 的马路像飞速的传送带后掠着,两边的树,呼呼的风也后掠着,迎面来的汽车、被 他超过的汽车都在后掠着。昌平——水屯——白浮——西沙屯——满井——北大桥 ——沙河——定福皇庄——史各庄——朱辛庄——二拨子——回龙观——西三旗… …他风驰电掣一路南下直扑北京。摩托车的马力就是他的马力,摩托车的速度就是 他的速度,摩托车的气派就是他的气派,他简直可以把马路碾塌。他腾飞起来,自 空中向前方俯冲,北京城越来越近,像一摊搭好的积木,哗啦啦被他冲了个七零八 落,红黄蓝绿,漫天横飞。 范丹妮?他冷笑一声。前些天他已然大大方方和她离了婚。他不稀罕她,瘦巴 巴的可怜虫。他很快又要结婚了,今天专程去范丹妮家送请帖,请她和全家人参加 婚礼。你们好哇,请你们去参加我的婚礼宴会,请赏光。他想看看他们家如何难堪, 老头老太太会不知所措,范丹妮也难以发火。他态度绝对“诚恳”。哼,他咬了咬 牙,这就是他恶毒的风度,这就是他微笑的报复。 然而,却从邻居那儿知道吴凤珠已住了院,生命垂危。他扶着摩托车沉思了一 会儿,踏着了火,奔医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