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岁的有妇之夫总在缠她 人生咨询所,中午十二点。 陈晓时送走最后一个咨询门诊的“病人”,收拾桌上的东西。没有比研究人、 研究人的社会、研究人的历史、揭示这一切的奥妙更有意思的了。拉抽屉,关抽屉, 摞齐纸张,档案,收起笔,劈劈叭叭的节奏中透出一种轻松快乐,还有一丝优越感。 优越什么?眼前又浮现出小时爬树的情景。 白露推门进来了:该练嘴了。练什么嘴?他抬起头。白露笑了:喂肚子。他一 听这注释也笑了:就会耍贫嘴。她的名字完全符合她:姓白,长得就白,“露”字 上下很高,她的个子就高,丰丰腴腴,像截白胖的大藕。你真是个白露。他情不自 禁地脱口说道,立刻便感到了话中的性意味。人们脱口而出的话,发于潜意识的冲 动,在出口一霎间又被自觉意识改造。白露说:你真是个陈晓时——就晓得时间。 两个人都笑了,男女之间亲切挑逗后就是这样笑的。 她并不知道他的潜台词,可她以牙还牙的话,无意中也应和了他发现的规律: 名字有时和人有某种神秘的一致性。朱元璋这个名字,不就有一种“圣贤帝王”之 贵气、大气?萧何、张良,这些名字不就有贤臣之气?自己不就很“晓时”吗? 他一在桌旁坐下,看书,写作,咨询,谈话,总要把手表放在桌上。一上讲台, 第一个动作就是摘下手表放在桌上,斜着竖起,像座小钟面对着自己。那履带式的 金属表带哗啦一折,带点重量地往麦克风旁一放,整个礼堂便都远远近近地看到了, 一个句号标住了一切嗡嗡涣散的气氛。他自己也便感到一切就绪,讲演可以开始了。 晚上表不放在枕头下,他不能睡觉。快睡着时总要摸出表,黑暗中看一下绿莹莹的 夜光针,知道自己入睡的准确时间。出门忘了带表,总要返回的。 你们都走吧,他对白露及又进来的方一泓、蒋家轩说道,我还稍微坐坐。三个 人便都笑着说:这关门权我们不夺。都走了。他这个人诸事仔细,咨询所下班,每 次他都要亲自检查一下水龙头、煤气管道是否关好,最后锁上门走,这是从家里带 来的习惯。不放心什么?真没必要。诸葛一生唯谨慎,也没像他这样琐碎繁细。这 样小家子气,还能成大事业?他这样想着,却无所谓地笑笑。他相信自己比诸葛亮 更有才能。 这是卫生间的镜子。他微笑了一下,想象自己在凝视一个姑娘,目光洋溢着光 辉。南方人的样子,文雅聪明,没有魁伟的体魄,也没有勾勒有力的轮廓,身高一 米七,一副书生样,他走进许多场合,很多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不着急,只要平 平静静地讲几句话,一针见血地揭示点什么,立刻引起震惊,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 落顿时集中了目光。他便在心中暗笑:还没做正经文章呢。他对那些伟岸的男人总 隐隐怀有蔑视。人总是敌视那些比自己优越的人?拿破仑曾对一位比他高一头的元 帅厉色说道:“虽然你比我高一头,可是必要的话,我会消灭这个差别。” 他抬腕看表,十二点五分,准备走了,又抽出口袋里的记事卡片看了看,伸手 拉门,迎面出现一个年轻姑娘。穿着一件淡苹果绿的、质地很差的连衣裙,细眉细 眼,含着腼腆。 一年级的大学生。 进来吧。不能拒绝,专门要挂自己的号,两天没挂上,就在这儿等候,其诚可 嘉。往屋里走时,他注意到:姑娘的身材不那么挺拔,步子也显得松软生怯。穿着 高跟凉鞋,好像不比自己矮多少,自己不由得挺了挺胸。等会儿一谈开话,自己立 刻就显出高度了。 情况明瞭了。她是从外省一个小城市来北京上学的,现在,她的老师——一个 四十多岁的有妇之夫——总在缠她。 “他答应重点培养你是吗?” 点头。 “他还答应在毕业分配时,帮你留在北京工作?” “嗯。” 他很关心她,每当妻子不在家时就把她叫到家里,最初是辅导,辅导完了还亲 自烹调留她吃饭。后来,越来越多的是谈别的,饭后很晚还挽留她。后来—— “他拥抱你,爱抚你,是吗?” 微微点头。 “发生过关系吗?” 姑娘脸红了,摇了摇头。动作是明确的。是否迟疑,此时是判断真假的关键。 “你不愿意,但他一直要求,对吗?” 姑娘低头不语,而后微微颔首。 “你爱他吗?” “我感谢他……”声音很细很低,一只绵羊在草地上慢慢走。 “他是不是……在经济上对你也有资助?” 姑娘脸涨得通红,微微地点了一下。 一切都很明白。“你想听我对你的咨询吗?” 很明确地点头,在椅子上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似乎轻松了一些。 “弗洛伊德了,人人都有。”他开口道。 姑娘却迷惑地抬了一下眼。 “你知道弗洛伊德吗?” 姑娘诚实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