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军杀将,必以五危 院子里有一棵非常挺拔、非常高大的树。什么树?记不得。只记得它是阔叶的, 树干蒙着点白霜。 有一天,大人们不在,他偷偷往上爬,终于爬上去了,很高很高。他四下一望, 突然有一种敞亮感、欣喜感,他从未从这样高的地方看过世界。树杈在晃荡,下面 和身边都是繁茂的枝叶。透过枝叶可以看到院子图画一样摆开着。前面的小河绿茵 茵发光。河那边的戏院不知咿咿呀呀在唱什么戏。院子后面有个池塘,被一团树罩 着,绿镜般闪亮。远处是一片菜田,一幢幢农舍。再往远处就模模糊糊了。世界很 大,看不到头。许多许多的烟笼罩着大地。烟雾里有许多的房子和村庄,一直漫到 天边,看不见了。自己真高,看见人在底下走,他从上面看他们,可以不被他们发 现。还有牛车,卖酒酿的挑子,摇尾巴的狗,一切都那么小,像小人书中的故事一 样。他涌上一种朦朦胧胧的优越感。他和地面上的事情是两个世界,他看他们,而 他们不能看见他。他抱着树杈摇晃,通过它们的弹性传递,他能感到树杈下面的树 干也和自己连着,还感到树根,树根下的大地。这棵大树是从地里钻出来的,现在 托着他。他突然感到一种冲动,他看见爷爷在下面走,奶奶在下面走,左邻右舍的 人在下面走。他大声喊叫起来,有一种快感。他不叫他们爷爷,奶奶,叔叔,婶婶, 而叫他们名字——他从未这样叫过他们。他们在下面惊慌地四处张望,及至他们都 仰起头时,他发现爷爷的脸都变白了。下来。爷爷喊着,不敢发怒,怕吓着他。他 不下,格格地笑笑,喊着,最后还是下来了。爷爷伸出双手接他,一下把他抱下来。 爷爷是强健的。他能种地,能担粪,喝酒能喝一斤,吃肉也是一斤,骂人能骂 一上午,前村后村都听见。爷爷的爷爷,听说是从安徽跑来的,逃难,他的铁掌能 劈断青石板。自己的血液中留下了父辈强悍的遗传因素。 回到家,先打开信箱,还是没有电报。他着急了。 前天晚上妻子领着儿子坐火车回上海老家了,昨天下午两点钟就该抵达。如果 有人接站,三点钟就可以到父母家。不顺利,把沿途上下公共汽车、换车的麻烦都 一一考虑在内,三点半也能到了。拉拉家常,安顿安顿,半个小时——四点整。然 后出来打电报,到邮局两站地,不坐车二十分钟也到了,四点二十分。十分钟,最 多二十分,就把电报打了,四点四十分。按规定,电报六小时就该送到家中,也就 是昨夜十点四十分该收到电报:“平安”。他才能放心,才能松口气。可昨晚等到 半夜也没收到,不平不安地睡了下去。今早七点离家前,还是未见邮递员来。现在, 中午一点多了,信箱里依旧空空如也。 到底怎么了?妻子忘了打电报?不会,她知道他万事爱操心的毛病。退一万步, 她昨天下午忘打了,晚上还想不起来?邮局出故障了?地址打错了?邮递员送错了? 都有可能。儿子在火车上突然高烧,半途下车紧急抢救? 儿子走前除了稍有点咳 嗽,并没什么不适啊。火车出事故了,中途停车,儿子跑下去玩,妻子没看紧,开 车铃响了,找不见他了。只好再等下一趟?如果妻子上车后才发现儿子丢了,那就 更可怕了。莫非妻子病了? 该弄中饭了。拉冰箱,关冰箱,什么也没拿出来,只看见里面灯亮了,碗碗罐 罐的挺多。划火点着煤气灶,炒菜?煮挂面?做汤?吃什么?味精瓶下压着一页纸, 那是自己预定的食谱:面包,方便面,煎鸡蛋。左边坐水,右边热炒锅。别心不在 焉了,弄饭吧,下午还有事。看看表,已经一点四十五分。这不是,敲门,人来了。 先进来的是冬平。她这些天常来找自己,弄得妻子都嫉妒了。你还没吃饭?她 问。吃什么?我来帮你。她向后拢了一下黑发,多年前那浓密的黑发曾不止一次地 撩在他脸上,此刻又散发着撩人的香气。只煎鸡蛋?这水做什么,你怎么有些心不 在焉?冬平瞅着他。他笑了,漂亮女性的出现分散了他的焦虑。 又进来的是中学同学郭策,心理学家,没说两句话也发现了他的心神不定。面 对客人的疑惑,他只好如实说了。郭策一笑:你太婆婆妈妈了。从北京到上海,坐 火车能出什么事?正在煎鸡蛋的冬平扭过头来很有趣地看着自己。 我这个人是很矛盾,好像两个人。有时是个最牵肠挂肚的人,有时倒挺看得透, 只做大文章,什么都不怕。 你搞理论行,搞政治不行。郭策说道。 可能吧。孙子讲:“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 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覆军杀将, 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你看,过于爱民,会多受困扰,都成不了大军事家。搞 政治,搞军事,要有点冷酷,什么都丢得下才行。像曹操,刘邦,大家风度。我可 能不行。他心中却说:现在没让我搞政治,真让我搞,肯定比许多人搞得漂亮。生 性善良只造成为人品格;搞政治依靠的是洞察形势,估计力量,权衡对比,抉择策 略的智慧。 快吃饭吧。冬平把煎好的鸡蛋、煮好的方便面连同面包放到他面前,又洗了两 个西红柿,切成片,码成一盘,洒上白糖:“没有蔬菜不行。”最不爱干家务的她, 现在却非常有兴致地做着这些。郭策稍有些不自在:陈晓时,快点吃,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