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超脱于功利是不可能的 冬平很闲散地站在灶前煎鸡蛋,蛋青鼓起一个个黄白色的透明泡,像圈柔和的 风晕围着金黄的圆月。油叽叽叽地轻声唱着,月晕越来越白,把鸡蛋翻个个儿,哗 一阵爆响,又变成叽叽叽的欢唱。她周身很放松,动作很从容,用菜铲有一下没一 下地拨着鸡蛋,感觉着自己眼里漾出的微笑。做个女人,在明明亮亮的厨房里给自 己所爱的男人做点菜,也会有一种幸福感呢。 你们说,真不会出事?陈晓时仍在不安。 忽听楼下高喊:电报,陈晓时的电报。他放下筷子就下楼,拿到了:“平安”。 舒了口气。对妻子的牵挂顿时化为恼火:你这是干什么?折磨人。可一回屋里,面 对着客人,火也就过去了。咱们准备开拔,舌战群儒。 他从小好强,总想攀高。院前这棵树已经爬过了,不感兴趣了。河边还有一棵 更高得多的大树,很粗,几个人也抱不过来。树皮有许多疙瘩,裂缝,窟窿。它略 有些倾斜地伸直着身躯,巨大的树冠高高罩在河的上空,周围几个村没有一个人敢 爬上去。他那时还小,六七岁,却不怕。往上爬,河边围簇着许多小朋友,有的咬 着手指头,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抓住树上的疙瘩,裂缝,脚小心翼翼地探着、踩 着一个个凸出的地方,慢慢向上爬。很多地方只能上,不能下——他有几次想退下 来,改变一下向上的路线,发现无法退脚。他有些害怕了:呆会儿怎么下?危险感 袭来。隔着枝枝桠桠的树杈,看见下面许多仰望的小脸。黑色的树杈奇形怪状地交 叉着,狰狞恐怖。但他没有多想,还是往上爬。他总能爬上去,只要小心找路,呆 会儿也总能下来。他的直感相信这一点。他终于爬上去了。 这次更高得多了。上次爬过的树在不远处,显得很小很低了。隔过黑色的树杈, 看见河,河边大树的根部,一群小孩簇在一起仰望着像一朵花,每张脸像一片花瓣。 抬眼看到更大的天地。忽然发现远远浮动着白色的雾海(自己那时没见过海),覆 盖着田野村庄。雾不厚,比树低,到处弥漫着,黑色的土地,黑色的河流。对面戏 院灰色的瓦顶。那边小镇上的小房积木般排列着,卖花生米的小摊影影绰绰。往西 看,迷迷茫茫的雾中不知是否流着黄浦江?他感到新奇。他看下面的世界,那是人 们生活的世界。此刻,他暂时超脱了这个世界。(自己当时不懂“超脱”一词,但 确是这种神奇的感觉。) 借一家出版社的会议室召开座谈会,名称叫“多学科综合沙龙”。七八十人高 谈阔论。 陈晓时左边是郭策,右边跟着冬平,一进来就有白露、蒋家轩、方一泓等好几 个人招手:来这儿坐。那儿一团人都是他的“嫡系”。一坐下立刻形成一股势力,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感到他的到来。近的招呼寒暄,欠身握手,远的招手点头,笑笑 致意。 坐定,观察。在座的有各种“家”:历史学家,哲学家,经济学家,评论家, 作家,都是中青年。他对身旁的冬平轻声介绍着在场的一些人,感到对她负有一种 引导的责任:各方的人都有,所以叫综合沙龙。冬平点着头,这些人,这些活动, 她都很感兴趣。 隋耀国,著名的中年作家,他的小说像大兴安岭的劲风刮遍文坛。一个岩石般 冷峻的额头,使风流倜傥的他更添了男子汉的力度。他开始讲话了,声音浑厚,手 左右平扫着,如立在山顶横指平原。他讲艺术家的勇气:我以为,为什么我们许多 作品没有长久生命?就是功利主义。过去是为政治服务,现在呢,我看还有功利主 义,能不能得奖了,能不能被吹捧了,能不能挂什么头衔了。我们应该超脱些,我 们应该对历史负责,对真理负责。 陈晓时笑了:“隋耀国,我插一句,我看,想超脱于功利是不可能的。” 隋耀国目光一闪:“绝对不讲一点功利,当然不实际。我自己写小说也是要挣 稿费的。但是……” “我的意思是:一切创作,最终的、主要的原因都在于功利。” 隋耀国眨着眼,看着陈晓时。 “你写小说不为得奖,不为地位,不为金钱,那为的什么?你可以说为了社会 的反响和轰动,那不也是一种功利?——别急,你还会说,我不追求一时的轰动, 我要追求不朽的艺术力量,不朽是什么?不是一种长远的功利吗?为了你在后人中 的光荣。没有功利就没有艺术,关键在对于功利的广义理解。各种人侧重的功利不 一样而已。” 隋耀国仰身很有气派地笑了。他提高了嗓音对陈晓时说道:“咱们用的范畴不 一样嘛,我是按人们通常狭隘的功利概念讲的。” “通常的功利概念不仅狭隘,主要是虚伪。当我们那样使用范畴时,本身说明 我们没有摆脱一种思想体系。” 隋耀国不愧有大家风度,他哈哈的笑声震动着胸腔:“好,就用你的功利范畴 讲话吧。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超脱那些短暂的、一时的、个人的功利,追求长久 的、永恒的、人类的功利,这样说行了吧?” 陈晓时平静地笑着:“我还得批判你。脱离个人的、现实的功利,并没有人类 的、永恒的功利。其实,并没有一个人完全为着死后的不朽活着的。死后的光荣如 果和现实的功利没有一点联系,没有任何人能为之献身。” “那宗教的虔诚信徒呢?”隋耀国用一种玩笑的口气诘问,表明他并不需很认 真地辩论就能驳倒对方。 “为了解救他个人的、现实的痛苦,为了他个人的、现实的精神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