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充满了屠戮野蛮性 “你怎么也来说这些聪明话?我不需要这么多聪明人来训导我。”李向南克制 不住了。 林虹站住,吃惊地看着他。自己怎么了,不就是又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向南, 为什么一定要从政,不让干就不干了,干别的也行嘛。但她马上就明白了,人们都 不能接受那种优越者的开导——特别是自尊心强的人。“好了,咱们还是溜达溜达 吧,啊?”她说。 这是他们的母校圆明园中学的操场。因为已放暑假,上午的阳光显得冷清,足 球门周围长满杂草,杂草又侵入椭圆形跑道,到了跑道边,竟是半人高了。 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小长征队今天聚会。这种聚会若在一月前,林虹不 会参加,而现在是李向南缺乏热情。久别重聚原是优胜者的享受。林虹自省到今天 在校门口一遇见李向南就兴致勃勃,对他是有刺激的。“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散步 吗?” 十几年前一个夜晚,李向南刚被工宣队解除隔离,一个人在操场散步,林虹从 黑暗的楼影中出现,与他并肩走着,问答着人生格言。 李向南默然无语。十几年前的回忆凄清而淡薄,没有带来什么温情。林虹用这 话题作安慰,反而更使他的自尊心受到刺激。他竟可悲到这种地步?这更让他感到 压抑。“咱们先别谈这些了。”他终于说。 全家晚饭聚会,他酒喝多了,到院子里被风一吹,有些晕眩。晃回到自己屋, 又想起自己的遭遇。他压抑着,扶着椅子坐下,却猛一下站起来。眼前一片火红, 火蛇急速游走着。一支支队伍扑过来,马蹄从头顶上践踏过去。他在泥泞中吃力地 走着,有人要搀扶他。不要,不要你们来搀扶我。 他用力一推,却是李文敏。哥,你怎么了,醉了?他转头凝视着妹妹,露出一 丝忧郁。这个世界上还有爱护他的人。 群山在两边如涛如涌,长城在脚下如龙如蛇。他要倒下了,妹妹来搀扶他,他 慢慢地推开她,摇晃地朝前走。哥,你会摔倒的。我不要紧,我一步一步朝前走, 总能走到最高处。我知道前面有火光。一支队伍在火光中跋涉,有举着火把的人乱 跑。 我——不——倒。他吼着,却一下跌在了椅子上。 文敏的手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他一阵颤栗,泪水涌出来。 哥,我从来没有看你流过泪。 这不算流泪。他抹掉泪水。这不是没了?恍惚中对妹妹幽默地一笑。 军号,一支队伍缓慢而整齐的步子向长城最高处走来。他疲劳了,远远的歌声 风一般唱着,他恍恍惚惚看见小时候,母亲的形象,奶妈的脸,曙光,乳房。 他要站起来,一下流鼻血了。文敏强按他坐下,把凉毛巾敷在额上,又轻轻擦 拭着他鼻下的血迹。还记得你带我一块儿插队吗?妹妹的声音,那么远,是所有女 人的声音。林虹?小莉?一个风箱在眼前拉来拉去,灶火红红的。 他的一生就这样了?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才会有人考虑他的平反吧?可那 时年轻的一代已纷纷上去了,谁还会容他再上?人们都是在青黄交替时争占位置。 再说自己四五十了,还有什么戏?自己从不悲观,从来相信自己的奋斗,可现在, 就简简单单地完了。人们纷纷来安慰他,开导他,好像他是个最懦弱的人了。 你们都滚开。 你怎么了?有人在旁边吃惊地看着他。是林虹? 他从恍惚中醒来,看见了眼前杂草丛生的操场。我在骂人吧?他想笑笑,却垂 下了头:昨天晚上我喝醉酒了。林虹顿时被他的诚实感动了。他轻轻扶住她的胳膊 朝前走,这动作使林虹一下非常具体地、血肉地理解了这个男人此时的心境。 打垮一个真正的男人,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充满了屠戮野蛮性、刺激性的事情 了。她想起在农村时看到一群人棒杀一条公狗,扁担、粗木棍夯哧夯哧打在狗身上, 声音骇人,腿打断了,脑浆打流了,那狗还呜呜叫着,瘸着挣扎着站起来。再打翻, 再站起来。她闭上眼扭头就走,还听见木棒打在狗身上的声音。听见说:完了。听 见:这家伙还挺耐揍的,把我虎口都震裂了。听见:挺肥,有多少斤肉?听见:肉 归你们,狗皮归我。听见:那你来剥。听见:众人拍手,撂棍棒,笑了。 长征队的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聚会从一开始就不像人们想象得那样美好。首 先是男性的失望:女同学明显变老了。女人们是敏感的,她们或许都感到了男人目 光的闪烁,便竞相打趣:你们男的都没变,我们可变成老太婆了吧?男人们便克制 住失望,连连笑道:没什么变化,没有,一眼就认出来了。林虹年纪最小,有变化, 但没显老,因为打扮入时,更因为成了演员,比过去更漂亮了。这是所有男人心目 中的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