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 陈晓时的剖析结束了。 李向南陷入沉默,听见隔壁房间向东在和谁辩论。 “对你现在的沉默,我能讲讲我的判断吗?”过了几秒钟,陈晓时说道,“它 说明我的分析对了,是吧?” “是,你分析得很深刻。”李向南拿出烟来,慢慢整理着有些松皱的香烟,摸 火,“我说不出话来,并不是因为这个。” “是因为你自己还没能作出这样的分析,对吧?” 李向南一下停住要划火柴的手,看着陈晓时:“是,我佩服你。”承认这一点 是非常难受的,但他此刻特别愿意坦率谈点什么,“这是对我的激励,我该下更大 决心,写出我的《忏悔录》来。” 陈晓时看着他,他此刻对李向南感觉很亲切,“你有勇气听我讲讲对你这个打 算的估价吗?……我以为,你这个目标是很难实现的。” 李向南睁大眼,看着陈晓时。 “你为什么会想这一步?你讲到昨天你在家里开的解剖会,我同意向东的结论 :是因为你政治上的失败。倘若没有这失败呢?你还会信心百倍地干下去。那可能 也是历史需要的,然而,你将很难有机会深刻地认识自己。这说明什么?人是被境 遇逼出来的。” “情势使然吧。” “一个民族有了危机感,才有自我批判。人也一样。看来,你很懂情势对人的 逼迫作用。” “我有个观点,要驾驭自己就要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 “这话很对。可是,你要制造驾驭自己情势的这个决心也是客观情势逼迫出来 的,对不对?” “……对。”这是更深刻的。 “现在的问题是:你现在所处的客观情势能否使你保持这个决心呢?……我的 感觉,你的决心已到了头,心理上的反作用力已经和它相抗衡了。” “有你的剖析,我可以有更大的决心。” “那不一定。人并不能完全掌握自己。就是懂得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也不行。 你现在的全部客观处境,我以为,并没有再造就一个卢梭的力量。你政治失意,就 想把自己变成炸弹,但你行动起来后,又看到一个新的功利,又有了当英雄的希望。 结果你的悲愤过去了,你反而失去了当卢梭的决心。一个圆形的轨迹,你有这心理 变化吧?” 他不能不承认。要真正写出有震撼力的书,就要把自己灵魂中见不得人的东西 都抖出来。可是,这么多天来,他一夜夜伏案下不了笔。一个想在思想领域作为的 人做不到毫无顾忌。“我要迫使自己下决心做下去。我找你也是为了逼迫自己。” “但是,我讲过了,你现在的处境,使你的决心,包括你制造驾驭自己情势的 决心都到此为止了。你很难进一步对自己下手。对于这一点,你现在可以凭经验去 想象,也可以去实践中再体验。” 李向南不言语了。他已有过体验,也能够想象。 “还有,你自我估价过高,以为转到思想领域就能成为批判传统文化的旗手。 但实际上,”陈晓时顿了一下,“你在这方面,无论是广博性,还是深刻性,都是 有欠缺的。作为一个政治家,你有足够的思想敏锐,但如果专门搞学问,进行文化 批判,你便丧失了优势。你对许多学科还比较陌生,这也将破坏你的决心。” “这是主观方面因素……” “学识和才能是主观的,但对于你要行动的决心来讲,它同时又是客观情势的 一部分,因为你的学识又意味着你在整个社会的知识中占有的等级、地位。” “我可以学习,弥补我的不足。” “然而,你是想做一件超越一般水平的事情,对吧?当你发现自己在这方面远 不够领先,而别人走得更快时,你又怎样呢?” 李向南沉默了,海的浪涌重重地压下来。 “你还有一种情绪,也许你不愿意承认,觉得自己份量很重,你被政治上搞垮 了,是时代的损失,许多人都会为你悲愤。其实你垮了,对于社会并无什么大影响。 可能有些人暂时为你惋惜不平,那也极有限。就说你们县里的老百姓,过几年他们 生活好过了,也便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又比如文敏、向东是你的弟弟妹妹,可我看, 就连他们对你的命运也并不看得太重。明天批准文敏出国留学,她明天就走了,并 不会为你而留下不走,生活就是这样。 “你搞自我解剖,我支持。社会上的人都搞才好呢。然而,人的反省、忏悔都 是很有限的。失败的民族自省,失败的人自省。失败一过去,自省也就基本消亡, 都是为现实活着。你看看,世界上有哪个民族在战败成为历史后还真正忏悔的?忏 悔,好像是忏悔过去,是过去时,其实那恰恰是现在时,是因为现在的处境而忏悔 过去。现在的处境变了,也便毫无忏悔了。” “那你对我今后的估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