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是生命之树的一片独叶 林虹脸上浮着淡淡的微笑。这位昔日的电影明星真才是没自知之明呢。这就像 三十岁的人了?自吹身段好,是减了肥,体重下来了,可老架子还在,整个一个松 松垮垮的腰身,毫无年轻女人的柔美线条了。那张脸就像戴了假面具,笑起来粉几 乎要一斑斑往下掉。头发上了不少油,表面很黑亮,可内里显出枯老。手才难看呢, 皱皱的全是老皮了,能拍特写吗?女人的年轻,就在身段,在脸,在头发,在手。 这四样,你哪样像呢?整个是用油、用粉、用薄膜、用服装,再用灯光、用摄影技 巧、用各种手段包起来的。艺术搞成这样,有些令人作呕了…… 弓晓艳在罗莎身边左转右旋,时进时退。她能感到天气的热,自己身体的热, 罗莎身体的热。罗莎周身散着一股子五十岁妇人的汗味儿,还有香水的幽香。她的 额头眼角都皱皱的,耳朵也皱了,让人想到一片枯叶,一件老朽的雕刻。不过,耳 朵就顾不上化妆了。人是从额头、眼角、耳轮开始老,还有就是脖颈正面。人恰恰 是从那些最惹人注目的部位开始老。看她的后脖颈倒还显得平滑。还有,脸也太长 了,这无法化妆。她实实在在感到罗莎的老,并不在于她的多皱,而在于她的“干 燥”。一挨近这位老明星,就感到她身体的干燥。她对比感到的是自己的滋润:自 己灵巧的手指是汗津滋润的,抹一把脸上的汗,自己的脸是汗津滋润的,自己的身 体上上下下也是汗津滋润的。噢,对罗莎衰老的感觉,还在于“松弛”。自己是绷 紧的。 给矢菊秀整发型了,一下子便感到小矢的年轻。她周身散溢着青春的气息,像 朝阳下灿烂的花圃:潮湿的芬芳蒸发上来,浓郁醉人。她的头发少有的油黑滋润, 披在肩上波浪起伏,不用加工就是美发。她的皮肤润泽光洁。眼角、耳轮、额头、 脖颈正面,这一切最易衰老的部位都经得住细看和抚摸。她的手指玉脂般闪闪发光, 这样的手指向你戳点,能使你迷得发颤;戳点一下黑夜,黑夜会融化;戳点一下多 刺的仙人掌,仙人掌会开花;摘一片绿叶,绿叶会晶莹闪亮。从她领口可以看见乳 罩上方一抹羊脂般的胸脯,使你禁不住想用手轻轻摸一下。如果自己是男人,真会 动情呢。她又注意到了她的耳朵,晶莹的,娇嫩的,在灯光下半透明的,含着生命 的汁液和光泽。她止不住又扭头看了看罗莎的耳朵,真丑陋。没有比年轻的耳朵更 表现年轻的,也没有比年老的耳朵更表现年老的。耳朵是生命之树的一片独叶。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林虹。来,林虹,我看看你的耳朵。她索性走上去。我 不干什么,我善于看耳相,算命。林虹的耳朵恰如她二十八岁的年龄,而且还恰如 她的体型、外貌——耳朵还缩影着外貌,这又是自己的一个发现——白皙,冷静, 美丽,但没有小矢那鲜嫩了。它有点苍白,有点平淡,还有点严肃——一个奇怪的 感觉。 自己的耳朵呢?自己以后可以研究研究各种人的耳相…… 矢菊秀端坐在镜前端详着自己,既高兴又不好意思。她冲自己眨眨眼,打量着 自己有些调皮的样子,便愈加调皮地挤眼。她对着镜子暗自羞赧,便愈加羞赧。她 垂下眼不看自己,凝视着眼前。化妆师正很舒服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她感到镜中的 自己也在垂着眼微笑。她微微摇了摇头,严肃地抬起脸,便迎面看到了一个严肃的 自己。她凝视着自己。她发现不能同时注视自己的两只眼睛。她只能使目光矇眬散 射,才能整个地凝视自己。她知道自己漂亮,为此,她幸福,她骄傲,她也不好意 思——好像在人群中穿着太出众一样。 楼道里闹嚷什么呢?叫好声,鼓掌声。 “好,菊秀,该去摄影棚了。林虹,你也去看我们拍戏吧?应该增加点经验。” 罗莎哗哗啦啦,拉椅子,拍打衣裳,双手按脸,站了起来。 胡芳芳接连跳了几个舞,已经面红气喘了。“行了吗,张导演?”她擦着汗问。 “算了吧,别耍人家了。”几个女性声音不高地说着。“不行,再让她跳一个, 来个窝腰的。”一个小伙子大声嚷道。 “对,你再跳一个最好的。”“张导演”端着架子神情严厉地说道,“刚才那 几个还不能最后确定你的水平。你要加点儿柔软的形体动作,对,比如窝腰,要往 后窝到地,啊?” “我歇会儿再跳,行吗?” “不行,这点儿苦都吃不了哪成?” “让我先喝点水吧?” “跳完再喝。” “我窝腰……” “咋这么啰唆?” 她接着跳。有人叫好,起哄;有人眼睛发红,身子发热;姑娘们有些不安地窃 窃低语着。她仰起脸,一点点往后窝腰,两手向后探着地。她没有舞蹈演员身体的 弹性,她身子绵软,没筋骨似的,一点点软下去。手撑着地了。“张导演”命令她 继续下腰。她的裙子花一样张开,花蕊般露出她的大腿,她的短短的上衣翘起来, 滑下去,露出一抹白净的肚皮。发红的目光也开始有些尴尬闪烁了。 她眼里的世界颠倒了。人们头朝下,脚朝上,各种各样的眼睛,密麻麻的,闪 闪发亮,像水族馆里隔着玻璃看到的鱼群,都是小鱼。鱼群倏溜溜地游动着,变成 无数短短的横线,天旋地转。她头碰地,扑通,瘫倒了。 人们纷纷嚷着:算了,算了,别耍人家了。摔坏没有?头碰破了,出血了,快 上点药。 我不要紧。张导演,我行吗? 你这还不行,回去再锻炼锻炼,以后再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