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的无情与彻底 他在梦中对那个年轻女性讲述起自己的故事:他记得四五岁时就见过她,在一 张洋画儿上。她是一个仙女,穿着漂亮的盔甲,舞着双剑,领着无数天兵天将在海 上破浪前进。海水没到她的大腿。她后面是无边的天空,滚着白云,是大海,翻着 白浪。她破浪而来,英姿勃发。他看着她,感到一种神秘的、隐隐的激动。 你看什么呢?表妹婴婴突然在他身后出现。 没看什么。他放下洋画儿,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我爸爸来了,你去问为什么吗? 去。 他喜欢问为什么——从会说话开始。 天为什么会下雨、刮风、迷雾、早晨亮、夜晚黑?人为什么有男也有女?公鸡 为什么打鸣,母鸡为什么下蛋?树为什么没公母?我是从妈妈身上哪儿生出来的? 蟋蟀为什么会叫?萤火虫为什么发光?象棋中为什么车要直走,炮要翻山,马要走 日,相士将不能过河,卒过了河才能横走? 他两三岁时,有时一口气就问一上午。大人们常常愕然:是不是中邪了?唯有 他妈妈毫不为怪:他生来就是这样。 卒为什么过了河才能横走?不过河横走,就会乱了套。过了河横走就不乱套? 过了河就乱对家了。自己家为什么不能乱?不乱才好打仗?对。那车马炮横走不一 样乱?他们乱没关系。为什么卒乱就有关系?卒最小嘛。最小就不能横走?这是规 定。谁规定的?古人规定的。为什么要听古人的?古人最先说的。那我现在最先说 卒可以像车一样走,别人听吗?你说当然不行。为什么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嘛…… 他发现:没有一个问题能问到底,大人不可能一直回答下去。 婴婴,我长大了,一定要问下去,问到底。他不止一次看着星空憧憬地对表妹 说。一颗流星划破夜空不见了。走,咱们找它去。他们在流星消失的田野里到处寻 找。它是亮的,应该能找到。他想知道:流星是不是石头,会不会烫手?然而,整 整一个夏天,他们没有找到一颗流星。在夜晚的田野中闪亮的只是萤火虫…… 邹芮琴平躺在床上,凝望着窗外的月光遐想着。同屋的几个姑娘都已睡熟。她 伸直腿,抬起来欣赏着。大腿,小腿,绷直的脚面,很长,很直,很健美,像芭蕾 舞演员。放下左腿,又抬起右腿。反复轮换着,欣赏着。她又站起来,脱下背心只 戴着胸罩,走入窗前银子般的月光下,上下左右地端详自己,真干净,真年轻。微 笑着,她趴到窗台上看月光。蟋蟀在歌唱,树啊,草啊,花啊,静静的,梦幻的, 夜色真美。她心中生出无限柔情,二十岁这个年龄真好。她不希望年纪再大了,永 远这样才好。 她眼前又浮现出陈晓时的形象,他微笑着。她想着什么,眼里不时漾出憧憬。 过了好久,不知想到什么,微笑消逝了。她目光恍惚了,陷入若有所失的惆怅中… … 陈晓时继续讲着话。第二个问题,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解剖。第三个问题,深刻 全面地估计文化的发展规律。第四个问题,我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 我们对传统文化应持的态度,就是历史采取的态度。 在历史上,中国传统文化起过合理的作用。它存在几千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现在,历史对其提出了否定、批判。我们这么多人的批判发言,这几年来各个领 域的批判,都是历史在执行对传统文化的批判。 中国传统文化绵延几千年不是偶然的,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在近代、 现代遭到批判,同样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历史首先提出的,我们的声音是 历史赋予的。自觉到这一点,就可以更有力地实行这一批判。实际上,西方文明的 进入,经济关系、政治关系方面的批判,早就在对传统文化进行批判了。 历史的发展本质是批判的,就如生命,每时都在批判这一瞬间,在批判中同时 发展着新一瞬间。这新一瞬间正是通过批判,吸收并综合了旧的一瞬间。 我们必须对“批判的继承”这个口号的通常意义提出质疑。在这个口号下,辩 证法被简单化为机械的一分为二:对传统文化否定一部分,肯定一部分。似乎全部 工作只在划一条分界线。好比吃饭,剔除骨头,吃下肉,就是批判的继承。其实, 深刻彻底的辩证法表现在:全部吃下去的肉,都要被我们的肠胃进行批判。一切都 被分解了,改变了,重建了,更新了,原来意义上的肉不存在了。所以,我们停留 在区别传统文化什么该批判,什么该继承,是非常懦弱的,甚至是空洞伪善的方针。 我们要做的工作,是对整个文化进行彻底的批判。如果其中有什么因素今后留下了 它的影响,那也完全是被重建了、更新了的。 现在唯一要强调的是批判的无情与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