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送殡的队伍 天高云淡,群山起伏。离小城不远的山地里,一个黄土峁上坐着五个人,杜正 光,他妻子薛惠敏,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他四岁的女儿。第五位是他的同学,远 方来客陈晓时。他们是星期天来郊外游玩的。这会儿铺着一块蓝塑料布,围坐在已 经收割了的庄稼地里,在他们中间散乱摊放着吃剩的面包香肠、水果汽水。 已是下午,太阳偏西,可能是玩兴已尽,他们有些疲倦,天地显出一片辽阔无 边的寂静来。黄土高原沟沟峁峁地展开着。像凝冻住的黄色海洋。在西面平缓化为 烟霭浮罩的小城市,在东面扩展到天边,拱起绵绵的青色山脉。 真静,能听到耳鸣。 北面一两里处,壁立着一段雄奇的石崖,是一千多年前凿就的一孔孔巨大石窟, 能依稀看见石窟中那一座座大石佛大慈大悲的微笑。 广阔的寂静中隐隐地传来一种声音,极远的,似乎是唢呐吹奏的乐声。眺望的 目光终于看到:在远处山脊上一行穿着白衣服的人,像一线小白点在缓缓移动,那 是送殡的队伍。似乎还听到了嚎哭,若有若无。白色的队伍沿着山脊缓缓移动着, 越来越远,越来越高,又沿着山脊慢慢落下去,一点点消失在山脊后面。唢呐声越 来越细微,终于一点都听不见了。 老太太人老眼不花,这会儿收回目光,盘腿坐在那儿叹了口气,唠叨道:“人 活着就是一辈子,活过去就活过去了。” 杜正光正撑着头很舒服地躺着,这时抬起头很爽朗地一笑:“妈,您说的可真 是句大实话,谁能活两辈子?”他惯于用笑来活跃气氛。这是他的魅力。他笑够了, 话才接上:“不过,现在人长寿了,一般都能活八九十岁,像妈妈这样的,肯定能 活一百岁。要和过去的人比起来,这就差不多顶两辈子了。” “过去得痨病,没办法治。”老太太没有笑,感叹地添了一句话。 不知为什么,谁也没再说话,辽阔的秋天露出一丝初现的肃杀。 陈晓时侧身很惬意地斜躺着,隔着塑料布能感到土地的温意。山,云,风,阳 光,土地,树木,庄稼,田埂,鸟雀……他神思恍惚地沉浸在黄土高原的秋意中。 眼前的一家三代四口人像一幅画。老太太头发花白,但精神健朗,她拿着一个 旅行水壶让小孙女喝桔子水;四岁的茸茸长着红苹果一样的圆脸,正聚精会神地玩 耍着小石子儿;薛惠敏静静地坐着,一下午就没听她有什么言语,一边慢慢地织着 毛衣,一边含着善良的微笑,显得端庄朴实又有些憔悴;杜正光则依然侧躺着,笑 看着自己这一家人。 这是一幅天伦之乐图。可为什么自己稍一眯眼,那一丝冬天一样的黑色就在后 面隐隐微现呢?这是什么幻觉?杜正光凝视妻子的目光中似乎露出了瞬间的冷静观 察? 不,只有一片幸福,再没有比这寂静天地间融融洽洽的一家人更显得和谐的了。 突然,远处传来快节奏的叮铃铃声,一辆自行车沿着田间小路飞快地左右回旋 着骑来,一个姑娘的红色风衣像旗帜一样飘动着,一条狗跟着她快活地跑着。 “杜老师,你的信。”车到,跳下一个生气勃勃的姑娘,大黄狗在她身边摇着 尾巴转来转去。 “什么信?”杜正光一边起身接过信,一边给陈晓时介绍道,“这是石英。这 是陈晓时——你可能听说过他的大名——我和惠敏过去的同学。” 看见陌生人,石英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姐,你给谁织毛衣?”她挨着薛惠敏 坐下,亲热地问。 “给茸茸织。”薛惠敏慢言慢语地答道。“哪儿来的信?”她看了丈夫一眼, 随便问道。 杜正光正注意看信,没回答。 “是《时代》编辑部来的。”石英代为回答,“肯定是杜老师的中篇小说要发 表了。” “你怎么知道?”薛惠敏问。 “我也收到他们一封信,让我去改小说稿。”石英压抑不住兴奋,“我给他们 寄过一个短篇,就是上次杜老师给我看过的那篇,我和杜老师一天寄去的。杜老师, 他们已经决定用你的稿了吧?” 杜正光看完信随手叠好,又想到什么,把信递给了妻子,“他们也让我去改稿。” 他转头冲陈晓时一笑:“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时代》决定用,但是又要我去编 辑部作些修改,可能嫌有些地方太尖锐了吧?” “为发表,总得有所妥协吧。”陈晓时说。因为这个漂亮的姑娘,杜正光的倦 淡一下消散了,变得容光焕发,微凸的眼睛幽默地闪着微笑。陈晓时心中也笑了笑。 同时他还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也坐了起来:“那你们也要去北京了吧?” “看来得去。”杜正光说,“要不,他们不给你发啊。” “杜老师,我和你一块儿去吧,明天就走。”石英兴奋地说。她对他称老师并 不奇怪:杜正光比她大十多岁,她在学习写作,时常请教他。 “你们如果明天走,咱们就能同车了。”陈晓时说道。 “咱们就明天走吧,杜老师。”石英显得急不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