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讲人生有八苦 谁谁出国了,谁谁发表论文了,谁谁的女儿自费留学去了,谁谁又提拔到哪儿 去了,哪篇文章在国外引起反响了,谁谁又接到国外讲学的邀请了,谁谁出国带来 什么东西了,谁谁又分到新住房了。你家现在搬哪儿了?你家电话号码是多少?你 们单位的资料室资料全吗?以后找你怎么联系?你女儿多大了,找对象什么标准? 不是本科的行吗?你在学气功,效果如何? 你吃什么药治好的?哪个大夫开的方 子?那方子你还留着吗?你们单位还要人吗?你们毛纺厂内部卖毛线吗?…… 很 多人来这个追悼会,同时是为了见人社交的吧。这大概也很正常,也算是死者的一 点贡献吧,是她把你们集合起来的。 人们久久不散。 范丹林与林虹也在礼堂门口的树荫下。范丹林双手插裤兜笔直地立着,这些天 我越来越感到有一种忏悔,觉得自己对母亲没尽好孝道。这两天我越来越多地想起 童年,母亲那时很爱我,但我长大以后常常和她发生冲突,很疏远。最近几年我才 对母亲又亲近起来。我感到自己过去对母亲也缺乏理解,我不该苛求她。现在她离 开了,想起她的许多好处。 “她当然是很爱你的。”林虹说道。 “是,她病危期间还说,如果能看到我和新娘穿着结婚的礼服在床头站一站就 好了。” “丹林,你是该结婚了。” “谈何容易。”范丹林耸了耸肩。 “又说找不下合适的?”林虹笑了,“你会找到的。” 范丹林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太难了。” 林虹感到双方有着的一丝不自然,这一瞬间她也明确了自己应该说什么了: “丹林,我给你提个建议好吗?” “请吧。” “我以为,咱们这代人不必把家庭看得那么至高无上,也不要那么理想化。如 果需要——感情上和实际生活上,又有差不多的对象,就可以组成家庭。不能期望 什么都在家庭中得到,家庭以外的生活还很多。” 范丹林微蹙眉心,思索地看着林虹。 “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以为,这种事情上过分认真也是一种矫情,我现在就很 不愿意结婚。”林虹说道。 范书鸿独自呆在家中,吴凤珠再也不会回来了,儿女们又外出了,屋里空空落 落。失去了她,这个世界一下显得冷清了。 书房里拉着厚厚的窗帘,下午,屋里显得黯淡。他靠在沙发上,听见老式挂钟 在嘀嗒嘀嗒地响,只有墙上一轴水仙画陪伴他。细长的剑状绿叶晶莹如翡翠,开着 白花亭亭玉立,似乎散着幽香。他喜欢水仙,他的故乡在浙江舟山地区。那里有一 座小岛,叫洛迦山岛,相传是南海观音菩萨修功之处。岛上无人居住,只有一座尼 姑庵,岛上生长着漫山遍野的天然水仙,每到元旦、春节期间就鲜花盛开,乳白的 花被,艳黄的副花冠盖遍山野。离开故乡几十年了,老了。 ……帆船朝前驰着,大海颠簸着,他坐在船头眺望着。正青年时代。那儿就是 洛迦山岛。一个黑点正在海平面上一点点变大。他抡起衣服兴奋地喊着,好像洛迦 山岛能听见他的呼唤?海浪一个个撞着船头,砰砰砰响。每个海浪都是快乐的,无 拘无束的。岛越来越近了,看得清了,船可以停靠了。他脱下上衣卷起裤腿,赤着 脚往下迈,一腿还骑在船舷上。两腿间至今还留着这一瞬间使劲分开时被抻疼的感 觉。然后蹚着齐腰的水朝岛上跑去。后来,船又离了岛,他坐在船尾,海风吹着他, 他突然生出一种依恋。岛越去越远了,在海上变成一个点了,最后点也没了,只有 茫茫的大海了,虚无了…… 那像不像人生啊。当你奔赴它时充满激动向往,编织着无数的梦。然而,一旦 踏上它时,并不像想象的那般美好,水仙花没有那么茂盛,尼姑庵也挺破陋,可当 你离它而去越来越远时,又充满依依惜别的怅惘了,还是它最美好? 人生是什么?自己往往看不清自己。吴凤珠的一生结束了,摆在面前清清楚楚 了。她的一生有何意义呢?“绝对之探求”?人活着不都在“绝对之探求”吗?不 同的人探求的目标不一样,但探求而不得,难道不是人间的苦痛之一吗?佛教讲人 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所求不得苦,五取蕴 苦,其中“所求不得苦”不就是指这一点吗?吴凤珠死了,八苦都历经完了。自己 呢?除了死苦还没有,病苦还未大至,也都差不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