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子静坐功法 一切生命都善于适应环境,人也不例外。 黄公愚很快就习惯了家中的新秩序。子女们各管各饭,大多早出晚归。新来的 姜阿姨只做他和祁阿姨的饭,伙食明显比过去好了。院内也较以前安静些。只是夏 平每日不在家中陪伴,颇觉孤寂。听说有个老年人俱乐部,不远,便与一两个老朋 友晚上相约着去了。 一块钱一张门票。里面是个雅致的礼堂。中间是舞厅,有乐队,四面有些活动 间。一桌桌围棋,象棋,麻将,扑克。香烟袅袅,茶气幽幽。围观的比下的、打的 人更多,看样子都是些老干部、老知识分子,热闹而又不喧嚣。还有搞书画的,几 条长桌上铺着白毡子和大幅白纸,摆着笔墨,围着一群老先生在写,在画,在评议, 在切磋交流。有些字画挂在了墙上,众人指点。有一堆人在讨论气功,什么“内养 功法”,“强壮功法”,“小周天练功法”,“放松功”,“意功”,“太极棒气 功”,还有“因是子静坐功法”,一是静坐前后的调和功夫,二是止观法门,三是 六妙法门。详而又详,玄而又玄。要买烟,买酒,买冷饮,买茶糖糕点,礼堂一角 有个小卖部,全是高档品,年轻的女售货员冲你甜迷迷地微笑。舞场里不满也不空。 有几十对在舞,多是老夫老妻——那是一眼就看出来的,也有不是夫妻的。来俱乐 部的有不少单身的老头老太太,还有些不算老的五十来岁的妇女,他们都坐在舞场 周围的一张张圆桌旁,看着聊着。“这倒是个说话解闷的地方。”他说。“可不光 是说话解闷。”老朋友在一旁谑语道。“还可以活动活动身子。”他指了指舞场。 “不,这还是丧偶的老年人找对象的地方。”老朋友点破道。他一听仰身哈哈笑了, 表明这很有趣很可笑,心中却不禁浮想起在清华大学盛律明教授家做客的情景,那 一对新婚的老年夫妻。 他来了几次,既不下棋也不打麻将。偶尔在书法堆中和人们聊聊,写几个字。 慢慢,人们都知道了他,老干部,东方艺术协会的主席,有身份的人。他便得到了 应有的尊敬。因为是老单身,也便有女人来认识他。 她,一个上了年纪的戏曲演员,五十多岁,胖胖的,白白的,见他坐在舞场边, 便走过来坐下。谈谈艺术,挺投机。“黄老,您讲得真好。”她由衷地说。“不好, 不算好。”他连连谦虚道。晚了,渐渐散场了,他们也常自然而然一起走出礼堂。 “您是走着来的?”她关心地问,看着俱乐部门口的人流。“这么近,又不是开会, 就不叫单位小车接送了。再说腿脚好好的,走走也是锻炼嘛。”他说。“那我送送 您吧。”她说。两个人走了一段,随便谈着,多是她提问题,他讲。 偶尔,她也很随意地问问他家里的情况:“您和这么多子女住在一块儿,倒不 寂寞。” “住在一块儿有好处,也有不好处,互相太干扰。” “噢……” “他们有人劝我,把这一院房子换成几套房子,和子女们分开住。” 他站住了,到家门口了,看见夏平也刚从外面回来:“爸爸。” “这是我的二女儿,夏平。这是黄阿姨。” 她也姓黄,叫黄桂花。 夏平越来越忙。要看的外文书很多,要参加的活动更多:听课,看未经译制的 外国电影,外国艺术展览,贸易展览,书籍展览,参加外语学院的一些活动,和欧 美留学生接触交朋友。她越来越主动地承担图书馆整理外文资料的工作。时间很紧, 却比过去注意打扮了。乱买着吃饭,又要节俭,脸色倒比过去好了。中午,图书馆 快下班了,她紧张而快乐地收拾着书籍,与她一起工作的莎莎笑着说:“你今天怎 么也哼开流行歌曲了。”她一下停住,才意识到刚才一边摞着书一边在哼歌呢。从 未有过。想着,笑了。 她试着翻译了一篇学术文章,想请羊士奇看看。他不是在《哲学社会科学译林 》杂志编辑部吗?能发表吗?打电话,编辑部回答:他不在。又打一次,回答:他 不在了。多了个“了”。怎么不在了?回答:他已调走了。调哪儿去了?调回原单 位去了。原单位是哪儿?电话里没听清楚,是一个工厂。 他怎么了,出事了?电话中灰沉沉的口气让她有这感觉。什么事?那次在天坛 公园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出来…… 她若有所失地来到天坛公园的“英语世界”。这儿依然熙熙攘攘,松柏浓荫下, 是密匝匝的人群和ABCD的声音。看了一遍,细细的,没有他。接连几个星期天都不 见他了。周围接连有人与她用英语会话,她一一应对着,最后不再搜寻了,终于设 法把他忘了,使自己逐步投入英语会话的兴奋中。她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 群外移动,她礼貌地终止会话,犹豫地穿过人群,来到“世界”之外。一个男人, 高高瘦瘦的背影,垂着头在树下踽踽独行,偶尔往“英语世界”中看看。那背影的 每一线条都很凄凉,像是被人群遗弃了,又止不住想来看看。她迟迟疑疑走到他前 面,是羊士奇:蓬头,胡茬很长,眼窝下陷,黯然无神。 “你怎么了?”她听见了自己绵细的声音。 “我……”他沉重地垂下了头,头发很乱地披在前面。 “你回原单位了?” 他慢慢抬起头,呆滞的目光好像在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打电话找过你。” 他又垂下头,手扶着树干。 “那怕什么?你回工厂还可以搞翻译嘛,人没有一帆风顺的。”她希望能安抚 这个受伤的人。 他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