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的安慰之辞 每个人的世界都不一样,他只有一个昏天黑地的世界。于粉莲又到出版社哭天 喊地,掏出农药要仰脖喝,楼上楼下乌烟瘴气,出版社要炸了,可它不能炸,只好 和他羊士奇谈话,只好又请他回原单位。你翻译了什么东西,还可以再送来的—— 这是最后的安慰之辞。他抱着自己的资料、笔记、书稿回家了。又到工厂上班了, 顶着人们窃议的目光。不和任何人说话,像灰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移来移去。对女 人,绝不抬头看一眼,回家也不说话。做家务,料理女儿,垂着眼皮在于粉莲的目 光下干这干那。你怎么不说话?于粉莲瞪着他。他没反应,到厨房里洗碗。你哑了? 于粉莲声更高了。他又坐到小板凳上洗衣服。问你呢, 怎么不吭气?于粉莲好像 又提高了调儿,其实是声小了些。他还是一件件搓着衣服。爸爸,你怎么了?女儿 小心地走到他身边贴着他,轻轻摸着他的脸,不时怯惧地看看母亲。他没说什么, 擦干双手,用毛巾揩拭着女儿小脸上的细汗。女儿不声不响偎着他,于粉莲站在一 旁瞪眼呆看着。 都洗完了。女儿早睡着了,于粉莲也躺下了。他一个人缩在厨房 里铺开书籍、资料、稿纸,还搞他的翻译。桌子太小了,灯光太暗了,空气太热了, 他却在深夜的苦行中得点麻麻木木的安慰。我活得不像个人,可我能忍。厨房里满 是油腻味,灰老鼠无声地溜来溜去。街道像铅色的剪纸,风一吹就皱了。一把大扫 帚扫来扫去,一双老女人的小脚狰狞地从大黑袍下露出来。一个老头戴着黑皮帽, 在严冬的城市中驼背走着。冥冥夜空中,一座剪影般的塔式高楼睁着雪亮的独眼, 阴险无比…… 第二天中午,他下班一回来,看见家里烟雾腾腾,于粉莲站着,脚下一铁盆灰 烬,有的还白中透红地微燃着。他疑心了,再一看,自己所有的书籍、资料、笔记、 手稿——其中有他已翻译了三十万字的一部书稿,都不见了。 “你——……”他浑身哆嗦了。 “我把它们都烧了,我不让你再搞这些。”于粉莲说道。她恨这些书籍纸张, 看着它们她就有不安全感。 “你这是干什么?”他突然大吼一声,从来未有过,吓得于粉莲一颤。继而他 又发现不对:他的书籍、资料、手稿很多,就这么一盆灰?“它们还都在哪儿?” “太多了,烧不过来,我都卖破烂了。” 他抡起手臂重重搧了她一个耳光,然后疯了一样跑下楼。 收破烂的去哪儿了?天昏地暗,凉风掠地嗖嗖吹过来,雨点打得脸生疼,哗哗 几阵下成瓢泼了。雷电闪着,马路成了河。他像只瘸狗在街上挣扎着。废品收购站 去过了,哪儿还找得着?满街一片灰冷。噗哧,他滑倒了,雨浇在脊背上像要掩埋 他。活埋人,土落在身上大概也这样舒服?混浊的水在身体四周冲涮着,还不如埋 在水中死了。有人蹚着水从旁边走过,雨靴,赤脚,男人的脚,女人的脚。这么多 人都站着,他只能趴着。一道闪电照亮了灰暗的街道,他撑着爬起来,旁边就是法 院,白底黑字的牌子。他跌跌撞撞往里走,他要离婚。离不了婚,他就不想再活了。 他不知道于粉莲打着一把伞在大雨中到处找他。他也不知道,他在闪电中挣扎 着站起来时,她东张西望地看见他了。可她又看见他进了法院,她咬牙了,她再也 不能失去他。她宁肯把他喂狮子,也不能让别人得到,她也上法院。他的离婚上诉 被驳回;而她告他虐待罪的上诉则在受理中了…… 他断断续续把情况简单讲了。夏平想安慰他,没找到话。两人在长椅上坐着。 几个小男孩在近处玩飞盘,一个绿的,一个粉红的,飞来飞去。不时滴溜溜滚到这 儿来,引来小孩急跑的脚步。 “你去人生咨询所了吗?”夏平问。 “去了,你介绍的陈晓时我见到了,他分析得很对。” “他告诉你怎么办?” “有些情况是谁都无能为力的。” “你再找找他。” “……好吧。”停了一会儿,他又摇了摇头,“我看清了,结果只有两个,一 个,法院判我虐待罪,劳改几年,这倒好,只要能离婚,关几年也算。还有一个结 果,就是永远这样下去。”他微微抬起头,脸抽搐着,“天下还有比这不讲理的事 吗?” “……” “我是人不是人,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自由?” “你们好自由哇。”突然一声大喝,于粉莲凶神恶煞般出现在面前。羊士奇僵 了,夏平也呆了。“上次我冤枉你们了,这次没冤枉你们吧?大天白日的在公园里 胡搞,还有什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