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要永远含蓄 顾恒又一次回京到中央开会。他对景立贞提出:决定把家搬到省里去。 为什么?景立贞有些不解。 不带家属去,总给人临时干干的印象,好像随时准备走。家一搬去,会使下面 干部更安定。顾恒答道。 你以后打算一辈子在省里,退休也在那儿? 以后再说以后嘛。现在先全力以赴把省里工作做好,架式也要摆出来嘛。你去 了那儿,我事事也有个参谋嘛。 我去省里干什么工作? 有几个方案,征求你的意见再定吧。 他们呢?景立贞指的是儿女。 小莉关系就在省里;晓鹰,他愿意留在北京,就还留在北京吧。 ……让我再想想……对了,还有件事告诉你,赵宽定是武斗中炸楼的主谋,已 经被判处死刑了。 啊?……什么时候判的? 已经执行了。 看着妻子走出书房的背影,顾恒陷入恍惚。赵宽定……赵宽定……赵宽定…… 他的形象浮现出来了,穿着军大衣,在冲突纷乱中指东划西,很英勇……这个赵宽 定……已经死了……才四十岁吧?…… 过了不长不短的时间,他不再想赵宽定了。他是个政治家,善于把握自己。实 践、思想、感情都是如此:干最重要的,想最重要的,动情也要在要点上。他现在 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成猛上次讲,让他准备两年后到中央工作,这事他至今未告诉 景立贞,他宁愿独自思索。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要永远含蓄,含得越深越有实力。 “浅水才能没马蹄”,他突然想起白居易的一句诗,——不对,应该是“浅草才能 没马蹄”,不管怎么样,浅水一眼见底,是没有力量的,一蹚就不成潭了。他现在 要迁家到省,专心致志地把省里工作做好,少在北京出头露面,这都是必要的。 他随手翻开案头的一本《东周列国》,第一○七回,《献地图荆轲闹秦庭,论 兵法王翦代李信》。王翦,这个秦朝老将很聪明,你看,当秦王拜他为大将,以六 十万大军授之,前去攻打楚王之际,他作了什么姿态: 临行,秦王亲至坝上设饯。王翦引扈,为秦王寿曰:“大王饮此,臣有所请。” 秦王一饮而尽,问曰:“将军何言?”王翦出一简于袖中,所开写咸阳美田宅数处, 求秦王:“批给臣家。”秦王曰:“将军若成功而回,寡人方与将军共富贵,何忧 于贫?”王翦曰:“臣老矣,大王虽以封侯劳臣,譬如风中之烛,光耀几时?不如 及臣目中,多给美田宅,为子孙业,世世受大王之恩耳。”秦王大笑,许之。既至 函谷关,复遣使者求园池数处。蒙武(其副将)曰:“老将军之请乞,不太多乎?” 王翦密告曰:“秦王性强厉而多疑,今以精甲六十万畀我,是空国而托我也。我多 请田宅园池,为子孙业,所以安秦王之心耳。”蒙武曰:“老将军高见,吾所不及。” 王翦还不够含蓄嘛,对蒙武都不讲透才对。他笑了笑,把书推置一边,这与自 己无关。没人授六十万大军于他。没有秦王,他也并非王翦。可含而不露,自古以 来都是一样的。站起,背双手,走到窗前伫立,一幅幅画面浮现出来,厮杀的古战 场,肌肉隆起的肩膀、手臂,勒缰立起的战马,在马上挥剑砍杀的武将,一泊泊殷 红的血,还是蓝黑的夜空,阑珊的灯光,灯光横横竖竖描绘出京城…… 赵宽定一回到东北便被逮捕关押,便被审判,便被许多准备好的、确凿的人证 物证定成死刑,便被戴上手铐脚镣,投入死囚牢。他对判决不服,提出上诉。这一 夜,他照常戴着手铐脚镣靠在死囚牢中的炕上,面前放着晚饭,左右陪着两个轻罪 犯人,一个是贼眉鼠眼的盗窃犯,一个是破坏军婚犯。和他关在一起,说是照料他 戴着镣铐不方便,其实他知道,主要是防止他自杀。死刑,也要在刑场上执行,牢 里撞墙自杀了,可就没有一声枪响来注释法律的威严了。不是你要死就能死,而是 法律判你死就得死。 “吃点儿吧,今儿伙食改善了。”两个陪伴劝说道。他看了看面前的几个粗瓷 碗,浇肉面,炒鸡蛋,红烧肘子,哼了一声:看来明天要送老子上西天了。“你别 胡思乱想,你不是上诉了吗?放宽心吃你的,睡你的。”他呆呆地坐了半晌,提起 精神:来,死也要当个饱死鬼。在他们服侍下他吃了几口:你们吃了吧。俩陪伴早 已把各自的那份吃了,听见这话,便风卷残云般把他的饭菜也扫了个空。他双手戴 铐放在膝上靠墙坐着,他们也一左一右陪着不敢睡。睡你们的吧,我不会撞墙。他 说。“我们不困,陪你聊聊。”两人说。有虱子咬,在胳肢窝下,你们帮我抓抓。 “好,你抬抬手。”都抓了?几个?才两个?这么少?“少才咬得厉害呢,虱多不 咬。”是吗? “你想什么呢,一直发呆?”我想死呢。“别说不吉利的话,是不 是想老婆孩子呢?”是,人到死,最想的大概还是老婆孩子。“老婆对你挺好吧?” 好。“模样俊吗?”模样也还过得去。你们还都没结婚吧?“没有。”两个陪伴也 都不知道想开什么不说话了。号儿里的灯通宵不熄,他便呆呆地坐着。 这一夜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