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总是要有人当牺牲品的 天亮了。早饭开罢,看守所内突然响动起来。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号儿门一个 接一个哐啷啷打开着,听见看守们威严地叫着一个个犯人的编号:十七号出来。二 十五号出来。六十八号出来。一百十三号出来。一百五十二号出来……到处是大锁 哗啦啦打开又锁上的声音,看守所内一片紧张。犯人们都知道:要开宣判大会了, 人人提心吊胆。唿踏踏的脚步声、骚乱声好一会儿过去了,看守所静下来,静得死 一般。两个“陪伴”相互疑惑地看了看,好像也松了口气,然后对他说:“放心了 吧,这次没有你,最高法院没判下来呢。看来,你这回改判有指望。”正在这时, 号儿门开了,是看守所所长,很和蔼地招呼道:“赵宽定,你出来一下。”他拖着 沉重的脚镣,哗啦哗啦走了出来,又哗啦哗啦走过一个个号儿门。看见有犯人扒在 铁窗上往外看。一张张白惨惨的脸。看守所所长左右扫视了一下,手威严地一指, 那些脑袋又都沉落下去不见了。黑洞洞的铁窗变成了眼睛俯视着他,目送着他。前 面是所长,后面还跟着两个看守,穿过一个个圆形门洞,最后是森严壁立的高墙, 是紧闭的黑大门。旁边有一间屋,他被引了进去。很简单的办公室,有桌有椅。所 长做了个手势,一个看守上来很熟练地给他开了手铐脚镣,卸下。他顿觉轻松,而 且顿时朦朦胧胧又豁然开朗地想到:这是要无罪释放他了?眼前一片阳光,好亮的 天地。但接着,就有法院的人对他宣读了最高法院核准死刑的判决,这是最后的判 决了。立即有两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上来,唰地抖开一条细麻绳将他五花大绑了。听 见所长温和地说了一句:捆得稍微松一点。又像家长一样轻轻拍了拍他被捆住的胳 膊,好似是说:你去吧。 他被押出了大门,背上插上牌子,又被押上卡车,卡车上好几个被捆的犯人, 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车开起来了,才发现是一支庞大的车队,前面一辆公安指 挥车呜呜地响着警笛开道,接着是几辆押着犯人的卡车,后面又有几辆满载军人、 架着机枪的军用卡车,还有装着高音喇叭的宣传车。街道如风一般在两边刮过,拥 满了好奇观望的人,一个商店里走出一个妇女,领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手里牵着 几个红红绿绿的气球,他看着车队小嘴张得老大,好像还问了母亲一句什么话,都 一掠而过了,红红绿绿的气球还恍惚留在眼前。这个他生活多年的城市现在看着既 新鲜又熟悉,在阳光下亮晃晃地摆开着,都是人间快乐,然而,他永远看不到了。 不是做梦吧?自己这一生都干什么了?上学,工作,“文化大革命”,当造反派头 目,武斗,然后来回受审查,然后就枪毙?来不及细想就死了。直到今天早饭时还 怀着生的希望,太像做梦了?可能就是梦。一觉醒来,自己可能正和家人睡在一个 床上呢。 到了体育场,几万人黑压压一片。他们可能早已入场等候,早已等得不耐烦, 早已情绪涣散,蹲着,坐着,下棋的下棋,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怕晒的用报 纸遮着太阳,还不时翘首张望:怎么还不开始?他也参加过这种宣判大会。好了, 押送他们的车队开来了,会场一下活了,人们唿啦啦站起来,几万条脖颈抻得长长 的,一片骚动兴奋,如大海的喧嚣,宣判大会也便开始。他们被押上台,低头,表 示向人民认罪。判决书一份份念着,念到他的了,他是打砸抢的急先锋,他是武斗 的策划组织者,他是炸楼的主谋,他对十几个人的死伤负有责任,不杀不足以平民 愤。他该死了,这不是做梦,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了,此刻只想到:妻子李淑贤在台 下吗?她领孩子来了吗?他抬了一下头,竭力使脸色镇静。要是他们在台下,一定 希望再看到自己。你男人不是孬种,死了就死了,过二十年还是一条汉子,这辈子 欠下你的情分下辈子来还。你爸爸生来不是坏人,他糊里糊涂犯了死罪,他不该参 加“文化大革命”,不该当造反派头头,不该指挥武斗。他只是一步走错了,轮到 他倒霉,历史总是要有人当牺牲品的。牺牲,就是把牛啦,猪啦,羊啦,杀了,摆 在台上,烧上香,供神,供鬼,供龙王,供历史。后面有手摁他低头,他不服,又 抬起来。这个动作,台下想必都看到了。可是,后面又有更强制的手段,他只能低 下了。 宣判完了,一片口号声。他们被押上车,车队又开出广场,而后分成两路,一 队往东,一队往西。他明白了,这一车上的几个犯人都是上刑场执行枪决的,那几 辆车上的是回看守所,然后便会陆陆续续去劳改队,然后便有刑满释放重新过活的 希望。死就死吧。城市在阳光下匆匆地掠过,到了郊区,烟囱,黑烟滚滚,田野, 乱石滩。好一个刑场。满是沙砾碎石,杂草,坑凹不平,居然已围满了人,被远远 地挡在高高的堤岸上面。自古以来人们就爱看杀人。人心是善还是恶?他们被推到 一堆乱石边排成一排,背后的牌子也被拔下来了。他知道就要执行了,一抬头,看 见远远的堤岸上有个女人在挥着红纱巾。他一下看出来了,那是妻子李淑贤。她一 个人,孩子不在身边,红纱巾是结婚时他为她买的那条。他的眼睛一下湿了,他站 直了身体想朝那儿喊一声,淑贤,你好好活吧。等孩子大了,再……可他来不及了, 嗡的一声,后脑勺挨了沉重一击,然后听见枪响,然后只来得及想:自己刚才为什 么不注意张望?为什么没想到淑贤会来这儿?她得收他的尸啊。然后,他眼前就只 有一片血红了,像走入了红红的太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