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刑场上收丈夫的尸 景立贞到局里主持党委扩大会。长桌,她坐顶端;左右两长溜人;对面,远端 也有人;四面贴墙的一圈椅子上又围坐着一层人。她说,她笑,她脸上的光与一窗 窗照进的光一起亮。有皱纹,不要紧,更熠熠生辉。她喜欢仰着脸往前送着下巴, 又严肃又和蔼地面对全体。她是这儿实权在握的副书记,正书记身体差能力弱,形 同虚设。她又像老大姐,还像一家之长。她不喜欢刻板,不喜欢空空洞洞的理论, 喜欢生动活泼,七嘴八舌,众说纷纭,一上来就谈实际事儿,而且越说越具体,哪 怕是局里该不该修个自行车棚这样的事她也喜欢搬上会。这种事一说起来就很热闹, 她喜欢热闹,喜欢“群策群力”、“众人拾柴火焰高”,喜欢逢年过节组织活动, 喜欢人多成群的地方。没有比坐在一群人的中心位置更快乐的了,最难忍受的是独 处一室。一听到赵宽定被判死刑,她就想:这样也好,省得一个人关在牢里,那才 难受呢。 她身子发干发硬,坐在那儿挺挺直直。她喜欢软椅子。喜欢男人胖一点,魁梧 一点。像她这样干瘦的人坐在硬板凳上,硌着该多难受。满屋开会的多是男人。现 在从政的还是男人多,所以女人从政是最有意思的。男人比女人好,乐观豪爽,女 人太狭隘。这儿也有几个年轻女性,她看了看,发现:自己对女人的标准也一样: 觉得丰腴一点的好。你看,那个像自己一样干瘦的,一看就反感得很。 她喜欢这样主持会议。偶尔兴起拿起一支烟叼上,旁边就有打火机冒着火苗凑 上来,她仰脸对着会场,眼皮也不低地就吸着了,喷出烟,感到享受。 跟顾恒到了省里,她会任什么职?省妇联主席?那是许多首长夫人的专任职位, 可她不感兴趣。婆婆妈妈,一天到晚低下头,让孩子们往脖上系红领巾,扮演慈祥 的老奶奶,太厌烦了。她喜欢抓实权。到省委组织部?顾恒可能不同意,他避嫌。 到建委?到煤化局?到省委机关党委?她愿意去省里,又不愿意去省里。她愿意给 顾恒当参谋,就像在家中主持沙龙一样,可更愿意这样主持会议。到了省里,不管 在什么部门工作,都是和顾恒在一个“单位”了,她肯定事事要受制约,谨于言而 慎于行,她了解顾恒,这是她不愿意的。 坐小轿车回家,看着车窗外骑车的人、步行的人、公共汽车里的人,都比自己 高。这样坐得比其他人低,有一种特殊的优越感,如同开大会时坐在主席台上比台 下人都高一样。前面,立交桥的拱形桥面虹似地扑过来,从头上过去了。道路宽阔。 顾恒高高胖胖披着浴巾从洗澡间出来了,肩膀的厚肉肥嘟嘟冒油,胸上一片浅毛, 背上一颗大痣,肚腹微腆,宽大额头像个新买的不锈钢炒瓢闪闪发亮,坐下,抽烟, 同她说话,她闭了一下眼。这段时间和顾恒分居两地有些习惯了。到了省里,俩人 在一间卧室睡,还是分开在两间卧室?顾恒还是每晚看书到半夜?还常常在书房就 寝?政治方面,社交方面,他会对她有何限制?她不愿受限制。当然,作为省委书 记夫人,有特殊的荣耀,这她能想象。一个大院,过去的王府?警卫端立守卫着红 大门,挂着省委的大牌子,进去,绕过一影壁,迎面一座不大不小的楼——后面还 有许多的楼——楼前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场,一圃圃花,一棵棵松。顾恒一个人背着 手在花圃间的柏油路上踱来踱去,她被一群干部簇拥着在楼前台阶上有说有笑,周 围都是奉承的笑脸…… 世界上没有几个女人像她这样吧:在刑场上收丈夫的尸。 他临死前一定看到她朝他挥纱巾了,他是想对自己喊来着,往起一挺身体,所 以,他仰面朝天地倒下了。子弹是从后脑勺打进去,后脑勺打入的枪眼不算大,而 前面打出碗大的洞,脸被掀掉了一半,血肉模糊,脑浆,掉出的眼珠,被掀掉的上 腭,露出的牙齿,嘴里还往外淌着黏稠的血。她不忍目睹,然而又想用手去理平一 下他的脸。一阵晕眩,她蹲在杂草丛中闭上了眼。 “你是火化吧?”身后一个上年纪的女人的声音。也是收尸的家属? “是。” “那你先把他拉回去。多出点钱,找个人给他修理修理脸,再换上一身新衣服, 就送火葬场吧,天热别耽误。你没汽车来?” “没有,我自己把他拉回去。” 堤岸上停着一辆她拉来的破旧的小平车。 顾晓鹰当然不去省里。你们都走了才好呢,省得一天到晚管我。可真的想到母 亲就要去省里,他又有些底虚了。怎么,心里空落落地不踏实?好像猢狲没了大树, 惶惶的。四处张望,一片秃岩,没有安身之处。怎么对母亲有这种依赖心理?过去 从不知晓。对父亲,他从不愿与之在一起,可对母亲,他从来也是看不起的呀。这 是怎么了?失了魂魄一样。母亲走了,他不就更自由了吗? 是因为自己遇到了麻烦?一个朋友出了事,被公安局拘留抄了家,抄出的淫秽 录像照片,有些是和自己有关系的。经济上的不正当活动,好像也暴露了一些,他 已经被传讯了一次。他没有告诉母亲。相信自己能抵挡过去。可事情若有不测,闹 大了呢?有些更要命的事也被抖出来了呢?若母亲不在,谁来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