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其中倾注了血汗 金象胡同一号。 庄韬回到自己家了,西院二号,两间靠厕所的西房。阴,潮,臭,刚才硬着头 皮钻进院,现在更是硬着头皮钻进家。家很小很挤,“钻”字传达出了自己的全部 感觉,田鼠从田间回到洞穴里,就是这种感觉吧。越来越深,越来越暗,越来越泥 土气,越来越安全——但这安全感他是不需要的。 他在那些宽宽敞敞的会议室中,在宽宽大大的主席台上,面对着成千上万的听 众,放开着魁梧的身量,还放开着他的谈笑风生和气派,当当当地像个大钟。回到 这个家就要收缩起来,在晦暗中摸索着在一个吱嘎嘎响的竹椅上坐下,挤着放下宽 大的臀部。没文化的人讲屁股,而有文化的人讲臀部,这就是语言的文明。要语言 美。他想起自己在主席台上的讲话了,人们哄堂大笑。自己讲得很风趣,就要这样 深入浅出。 “你回来了?”先听见声音,才在阴暗中看见老婆那张黄脸。“这么黑还不点 灯?”“省点儿吧。”“这能省多少?”他笑笑,但没说下去。节约不在这上,此 乃小农式的节约。现代化的节约是爱惜时间,爱惜人才,爱惜知识,爱惜资金。又 想到站在主席台上的讲话了:补袜子的勤俭精神要不要?我说要。但这种精神在今 天有新的表现了,补袜子的时间去读一本书,搞一项革新,创造几万倍于一双袜子 的价值。这就是我们对旧时代的发展。不是袜子不补了去花天酒地,这又是我们和 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区别。……和老婆就不须讲这些了,她没那么高层次。没文化, 比自己大五岁,农村人,现在完全是个在炕头做针线的老太婆了。而自己,则是一 派年富力强的中年干部形象。 ……“是你?……你来干啥?”老婆从猪圈旁直起身,半天认出来,怔怔地问, 手里倾斜的猪食勺嘀嘀嗒嗒流着泔水。 “我接你来了。”他看着她那张衰老的黄脸,“我去年平反了,一直在找你和 孩子们。” “你……你来接我?”她嗫嚅着,看着他一身的卡制服,堂堂皇皇,她痴呆呆 地摇了摇头…… 年轻的朋友们,什么是爱呢?爱就是理解,没有理解就没有爱。我理解祖国的 伟大,我爱,我理解人民的伟大和苦难,我爱。我理解我爱人当时离开我是迫不得 已的,所以我不但不存在对她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而且还爱。爱还在于给予,而不 在获取。一个人爱劳动成果,因为他在其中倾注了血汗,一个人爱子女,因为他给 予了子女许多的爱抚。我们爱一个人,首先的意义是给予,不是获取。 人们为他的崇高鼓掌,为他忠贞的爱情鼓掌。 “庄校长在家吗?”一个慕名而来的小伙子愁眉不展地坐下了,“您最关心年 轻人,所以,我有件事想求您帮助解答。”小伙子几次恋爱都失败,“我的标准一 点儿不高,就是一条:要漂亮。” 我看你的失败是必然的,漂亮有什么用?再漂亮能漂亮一辈子?五十岁、六十 岁、七十岁还漂亮?那时她的牙掉了,腰也弯了,嘴也瘪了,还漂亮?那你还爱不 爱?他说到这儿不由得斜着看了老婆一眼,她正坐在床上缝衣服,脸又黄又皱。小 伙子也不由得往那儿看了一眼,倒吸一口气,低头又听了一会儿训导,礼貌地告辞 了。 “她”又在眼前浮现出来。三十多岁,藕荷色短袖弹力衫,百褶裙,身材匀称, 微笑着站在他面前。庄校长,我对学校工作提点建议。好,你提吧。他非常和悦地 听她讲。她讲得很认真很直率,声音很文雅很好听。校长办公室没人了,老师早已 走了,路灯亮了,两人才出了校门。我没事,再陪你走一段,她热情地说着。两个 人并肩轻松地谈着,他非常清楚地感到自己在她身边的魁梧和她在自己身边的轻盈。 和她在一起走路,他能感到平时感不到的习习小风。他平时走路很急,步子又大, 心中又想着事儿,感觉自然就粗。 “她”和他一块儿出差上海,两人伫立于吴淞口。这里长江宽近百里,江风浩 荡,白浪哗啦啦扑上岸来,水雾迷濛,一艘帆船在颠簸起伏着。“她”很轻捷地往 后掠了一下短发,裹紧被风吹得呼啦啦响的风衣,快乐地嚷道:这儿真好,我不喜 欢市里,不喜欢南京路,挤死了。我喜欢这儿。他说:我也是。她笑了:那我们情 趣完全一致。…… 他看了一眼老婆在枕套上绣的大红花。 “庄校长。”门外有人叫,“她”的声音。“总算找到了。”还没等他站起来, “她”已经进来了。“来来,请坐。”他连忙说道。 “坐吧,您喝水吗?”老婆也赶紧下了床,热情地招呼。 “您是……”“她”有些犹豫地判断着。 “这是我爱人。”他介绍道。 “噢,我早就听庄校长在报告中讲过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