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晚睡,昼劳夜梦 月光下,西院北房二层楼的阳台上,檐影下,只立着七号的女孩子。她仰头看 着天上又快变圆的月亮,断断续续地哼着歌。她回头看那边六号家,阳台玻璃门开 着,纱门紧闭,半透明的红色窗帘后面有微微移动的人影。她和他约好,今晚在阳 台上聊天的。怎么不来? 六号,就是那家一天到晚拖地的上海人。上中学的儿子正在和父母商量事,小 妹妹坐在台灯下聚精会神地做着作业。奶奶要从上海来北京住住,但她行动不便, 谁去上海接她呢? 父亲说道:“瑞瑞倒是放暑假,但是……”“他太小了,自己 还照顾不过来呢。”母亲说道。“也是,瑞瑞还太小。要不咱俩谁去吧?” 吉小瑞,为第一次与父母一起共议家事而感到兴奋:“爸爸妈妈,我已经快十 六岁了,完全可以胜任,我去吧。”他是男子汉。 “不行。”母亲说,扶了一下眼镜。 “还是我去吧。我正好有一本书稿要送到上海出版社去。”父亲说。 吉小瑞更有劲头了:“爸爸,这件事也交给我吧。”他渴望到社会上闯荡。明 天就动身。他忘了今晚阳台上的约会。 庄韬,像所有人一样晨起晚睡,昼劳夜梦。他的许多梦也是不便讲给他人听的, 荒唐,没逻辑。人在梦里就变成另一个样儿了?自己的思想还要继续改造,灵魂还 须进一步净化。 人活着要崇高,人要追求道德美。他到处讲。同志们,同学们,如果我们没有 美好的道德,就好像赤裸的野人,那怎么行呢?有的年轻人在生活中横冲直撞,如 入无人之境,左右有多少白眼全当看不见。那像话吗?有容貌,有地位,有金钱, 有权势,都比不上道德美更宝贵。 他外出开会,正好又是“她”陪同。路过一个路口,一个灰头土脸的农村妇女 坐在马路边咳嗽着,一口又一口地吐着痰。真不讲卫生。“她”嫌恶地说着,侧脸 而过。是不讲卫生。他也说着,从旁边走过去。但他又站住了。怎么,丢东西了? “她”回头看着他。他犹豫了一下,又走回那个农村妇女面前。你怎么了,为什么 坐在这儿?他问,闻到了难闻的馊臭味。妇女仰起脏污的脸没精打采地看了看他: 来北京找儿子——他在这儿做木匠——没找着,病了。说着又咳吐。他看着脏秽的 咳吐物,恶心翻胃,硬逼着自己蹲下身,和蔼地问:你是哪儿来的?哪儿不舒服? 感觉到“她”也慢慢地走回来了,站在自己身后。都问明白了,他搀着妇女一点点 站起来,走到附近一家医院。替她挂号,陪她看病,对医生护士做解释,为她交药 费。最后,给了这位农村妇女回老家的车费。 开会误了,人疲劳不堪,身上又脏污又难闻。“她”不远不近地和他并肩走着。 我应该不应该这样做?他问。“你为什么不再送她去火车站?为什么不替她买好票? 再搀着她上火车?”“她”这样说道。他站住了:你什么意思?批评我没做到底? “我没批评你,我是问,这些事你管得过来吗?” 他一路上在萦回这个问题。他为什么没再做到底?又问:“如果那个妇女是麻 风病,浑身腐烂传染,自己还会搀她吗?”这件事,他后来一次又一次在讲台上公 开了出来,“我根本不像人们宣传的那样完美。”但台下却为他的完美崇高热烈鼓 掌。“你真是个好人啊。”有人写信这样说,那个农村妇女临别时也曾这样说。 他做了一个梦,飘飘逸逸走近来一个人,打量着他微笑。 又一个梦:脸盆中的豆芽摇头晃脑地钻出水面。 他又回到金象胡同一号,每天都得过那窄夹道儿。这位滕处长也太霸道了点儿, 瞅这两间新盖的房,再看他背着手站在门前那份趾高气扬,真像鱼肉乡里的劣绅。 但自己照例还和他打招呼,他对自己也显然比对别人客气得多,哼。 自己受了二十多年罪,生活一旦安定,这么快就发胖了。坐沙发,坐小汽车, 和人们一一握手,气宇挺轩昂,可挤着过这夹道儿是不太舒服,压抑,进了家也不 舒展,憋屈。和老婆不多说什么,她忙她的,他忙他的,晚上也不在一块儿睡。饭 好了,她叫他一声,他便摘下眼镜揉揉眼睛,站起吃饭,饭桌上说两句家常话。 四个孩子不断地提要求,二十三岁的一个,二十一岁的一个,十九岁的一个, 十七岁的一个,递减数列;男女男女,符合村俗讲的“花生”。他们向他要钱、要 东西、要出国。 他去年出过一次国,美国,去看亲生父亲。离别几十年,父亲见了,难免很感 慨,但多少又有些生疏。问了问国内情况,问了问他的情况,问了问他早已去世的 母亲,陪他在美国走了几个地方,给了他不多的一点钱。父亲早在美国又娶了妻, 有了儿女。对他自然较淡。他能理解,但又很失望。他在美国言语不通,在街上走, 匆匆的行人和汽车,街道和商店都是冷陌的。一个新鲜而又无情的世界;一个缤纷 而又单调的世界;一个让他大开眼界又让他难以亲近的世界。他不适应这里,这里 也不需要他这样的教育家。他在这里无足轻重,没人理睬,走过街道,像掉进自动 电话塞币孔内的一枚硬币,像高楼大厦下一根陈旧的灯柱。这里信奉豪华的酒店, 汽车,明星,亿万富翁,球场上的狂热,酒吧里的疯狂,没有人听他的道德宣讲。 他真爱中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