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了,有了社交经验了 一上午转一圈,肉店里买几斤便宜骨头,上面肉还挺多,粮店里不花米票买出 平价大米,再到西瓜摊说笑上一通,帮着卸卸瓜,又白抱回两个沙瓤大西瓜。回屋 一见老婆,说话气粗了:没长眼,还不接着点儿?看看你老汉的本事,一分钱买回 一毛钱的货来。伸着腿坐下了,摇开扇子了,骂开人了,等小圆桌上叮叮当当摆上 盘,冒上热气,他吱儿吱儿地饮开酒了,一盅又一盅。花生米往嘴里一丢,干香脆 ;糖拌西红柿一片片送进口,凉酸甜;白酒热辣辣往下走,真来劲儿,浑身酥热舒 坦。三天不喝酒,人就没了筋骨。老婆在身边忙来转去,他把着圆桌独斟独饮,真 像个大爷。恣意。 老婆说着:谁家摆书摊,挣了几万了。谁在厂里混上副科长了。谁……他听着 不耐烦,往后摆手:他们挣钱挣去,当官儿当去,不稀罕,我只图活个自在。他又 一举盅一仰而尽,盯着花生米盘,筷子如鸡啄,一连丢十几粒入嘴。 他好好活着,凭什么劳神?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挣钱,他会。挣大钱,他嫌累, 小钱,他不是一直挣着呢。 谁有我认识人多?别的不说,就说铁路上,全国几十条线儿上都有我铁哥们儿。 东北长春,沈阳,哈尔滨,上海,天津,武汉,重庆,西安,广州,昆明,银川, 包头,呼和浩特,你说去哪儿吧?他要去,不花一分钱还坐卧铺。这不是,刚跑了 一趟北戴河,背回一篓螃蟹,一倒卖,挣了六十元。自己还美滋滋地来了两只,蘸 上姜末酱油醋,好好喝了一升啤酒。 这是真事儿,更要吹,连真带假的一样吹。哪个铁哥们儿,是给中央张部长开 小车的,哪位铁哥们儿在五金厂当供销科长,哪位铁哥们儿是百货大楼的头头儿, 又有哪位是公司经理,还有一位是民航售票处的负责人,再有一位在广交会工作, 再再有一位是上海某商店的经理……简直是朋友遍天下,关系遍全国。他靠着柜台 有声有色吹上半天儿,女营业员们眼都听直了。 凡是他认识的,都是他熟悉的,而凡他熟悉的都是他的铁哥们儿。对张三讲, 李四是他好朋友;对李四讲,张三又是他熊国兵的好朋友。张三、李四碰一块儿了, 说起他都会摇头:我和他不太熟。真真假假,没几个人能分辨得清。你不信?他从 皮鞋厂一下买回四十二双最抢手的新式样皮鞋,一倒手,挣了一百多。你不信?他 托列车员从四川运来一筐橘子,三角钱一斤,到北京卖一块五。你是他铁哥们儿, 他一块二卖你十斤。 你说穿他的吹牛:你那位铁哥们儿怎么说不认识你?他会说:那是他不愿告你。 你再揭他的底,他也不在乎,一笑了之。他脸皮厚,没恼过。天下最有用的东西就 是厚脸皮。 和他相处时间长的人不相信他,和他相处短的都相信他。相处短的人多,相信 他的人也便多。就为他办事,然后又求他办事。托他买辆“永久”牌车啦,买台名 牌子的缝纫机啦。他把钱都收下了,有时真替你买来了,有时东西没买来,钱也没 影儿了。你一次又一次找他要,他便笑笑:等两天吧。 欠钱多了,他也觉着不是事儿。干脆赌一赌,一晚上捞上千八百元,就都还清 了。 可一下,却输了千八百。 这回大爷不大爷了,自在也不自在了。没敢和老婆说,想了想,联合两个铁哥 们儿从南方往北京贩生鸡,借钱,挪公款,跑了一趟,没弄好,又赔了八千。 这下可闹好了。搁在旁人头上快上吊了,他毛是有点儿毛了,可还沉得住气儿。 我没钱,你们总不能逼着我死吧?赖着。老婆回娘家,他还有心思把菜店里的相好 领回家过夜,半夜又被“查”见了。他还是轮胎脸皮不大在乎。可眼前当下立着一 个人,金象胡同一号院内的邻居,借了他五百元贩鸡的,现在伸手来要了。 月光下,阳台上,影影绰绰的檐影下,只立着六号的男孩子吉小瑞。他从上海 回来了。一人坐火车,一人照顾奶奶来京,一人去上海出版社,代表父亲送书稿, 一人东忙西跑,各种人谈话交涉。热风吹,太阳晒,他黑了,瘦了,精干了,成熟 了,有了社交经验了,多了各种见闻了。上海城市的繁华,黄浦江的摆渡船,南京 的长江大桥,火车遇上小偷,有人走私被查住,苏州的卤豆腐干咸酸辣,德州的西 瓜二十斤一个,上海女孩子的裙子漂亮……他要告诉她,而她不在了。 女孩儿叫沈浩莉,到广州她舅舅家去了。从此在广州上学,再也见不到她了。 自己那天晚上为什么忘了阳台上的约会呢?那天她是不是要和自己商量去不去广州 呢? 抬头,月亮已经圆过又缺了,像个胖梳子歪着。倒是皎皎洁洁的,照得夜空碧 蓝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