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虞我诈,弱肉强食 今天是李海山的七十大寿。 对于社会,是一个没有多少人知道的老人的生日;对于全世界,按概率算,这 一天有十几万人在过七十周岁生日;对于地球,转了四十多亿年了,这没多大意义,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生命记录了其短短的七十圈公转和70×365=25550 圈自转而已; 对于宇宙,更无需谈了。然而对于他自己,则标志着进入古稀之年了。 他坐在那儿看着儿女们一群蜂似地嗡嗡旋转,客厅的大小茶几上堆放着拜寿的 部下们送的各色礼物,红花喜庆,都是纪念品,送送也无妨。八仙桌上一大盘一大 盘的菜上着,买来的烤鸭切好了,卤鸡切好了,熟牛肉切好了,金华火腿切好了, 川味香肠切好了,松花蛋切好了,醇香浓郁。红的酒,绿的酒,白的酒,黄的酒, 一瓶瓶竖在了桌上。厨房里叮叮当当菜铲响着。那个大盘子洗好没有?是李文敏在 喊;马上就来了,正洗呢。是秦飞越答道;向南,再剥几头蒜。是李文静在说;好, 就到。是向南应道;红红,你摆筷子,摆碟。是向东将筷子、小碟放到八仙桌上。 人齐了,都围着坐下了。还有王妈妈呢?王妈妈端着一盘菜进来了:我还要接 着炒菜呢。王妈妈,先喝杯酒再去。人们劝道。老阿姨笑着在围裙上擦擦手坐下, 向东端来一个大托盘。“姥爷,您看。”红红一掀红绸布,一个特大的生日蛋糕, 上面已插好七十支小红蜡烛。 “我来点吧。”红红拿起火柴。李向南摆了摆手。 “爸爸,”他看着父亲,“辰巳午未,您不是未时生的吗?”李海山点点头,只有 大儿子记得这一点,“是,我小时候有个小名,叫未来,未时来的。”红红拍手笑 了:“未来就是将来,未来就是没有来。姥爷,您还没来呢,没生呢。”众人都笑 了,竭力增加着寿辰的喜庆气氛。“爸爸,未时就是中午一点到三点。”李向南说, “这才十二点。咱们先喝酒,等到未时了,再来点蜡烛吃蛋糕,好不好?” “好。”大家纷纷拍手。 “爸爸,我们先敬您一杯,祝您健康长寿。”李向南端着酒杯站起来。 其他人也都端着酒杯站起来。 李海山也端着酒杯站起来,儿孙们的脸上浮着真诚的祝愿,一只只酒杯中的红 酒在晃动,好像一颗颗年轻的心脏,你们年轻,你们好好跳动吧,整个世界就是这 张八仙桌,堆着佳肴,聚着儿女,开着大门,照进白亮,外面是白晃晃的太阳,里 面是灰黯黯的老屋。前两天,他正式离休了。他一下感到老了,一个人坐在暗屋中 发呆,想适应新的现状。天下最大的苦恼是寂寞,几日来接连下雨,天灰地暗。到 处是脏污的积水,到处是不透气的雨雾,老屋返潮,白灰斑驳脱落,门嘎吱吱潮胀 了关不上,被子湿凉,台阶上青苔漫生,让人想起荒山古刹,今天总算开晴。儿女 们竟然搞得这样热闹,难为他们苦心。向南正向自己敬酒,可自己嗓子有些发堵, 苍哑地说了一句:“向南,你能喝酒吗?” 人们都静了,一杯杯酒在空中悬着,都想到了不愿想到的事情。 “爸爸,喝了这一杯,我就戒酒了。”李向南说道。 那天散完步,林虹要叫“的士”送他回家。他拒绝了。林虹沉郁地看了看他, 目光像在抚摸他,他想到了母亲。带着这种惆怅的情感,他独自在雨中走着。雨小 了,麻丝丝的被风扫来扫去,头顶好像结了一个巴掌大的血痂,一皱额就牵得疼。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姑娘,红色的雨衣下一双裸露的小腿在一上一下蹬着。自己没有 抬头。什么是情欲?对女人的兴趣,还有爱情?那是生命有保障时才有的“奢侈”。 雨中的北京该是清新的吧?然而,一想到这个命题就感到疏远,毫无兴趣,像嚼一 张揉皱的灰纸。对自然的爱也是生命力多余了才有的奢侈。生命最宝贵?有人说是 信仰,可信仰也是生命者的意志;有人说是事业最宝贵,那更是生命未谢者才入世 而谈的事情。生命力衰竭了,便有灵魂出世,再接着肉体也便超脱了。雨好像停了, 只有零星的雨点在水面上制造着轻微的纹漪。雨伞是他头顶的天穹,古时先有避雨 的亭子,后有避雨的活亭子——伞。人在这个构思上的飞跃,不知经过了多少困难 的思维,最后由一个聪明脑瓜发明了。其实,各种发明只是人类智慧在某一个点上 的灵光一闪,当人类在为天花、结核等疾病痛苦——生命的痛苦转为智慧的痛苦— —于是就有一个人率先发明了疫苗、青链霉素。那癌症呢?前一阵在报上看到一则 消息:一个被癌症夺去了丈夫的妻子决心毕生为癌症研究募捐,自己那时无动于衷, 很随便地置之一边了。现在才理解了那位妻子的虔诚,因为自己立场变了。 人是多么不愿意理解与自己立场不同的东西。 人往往是很自私的。只有自私——种种的欲望、功利——被打击了,没出路了, 才想到对人类的爱。讲人类,讲爱,都是苦难阶级的思想家。那些亿万富翁在发家 时一个个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不择手段,踩着别人的血汗爬上黄金的顶峰。成功 了,人也老了,生命力衰竭了,想到死了,于是便有对人类的爱,便慈善了,救济 了,捐建一个又一个医疗中心。 可笑。 两边的楼房影子般慢慢移过,街上的汽车,人。一个变得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