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断定人没有灵魂? 他坐在桌前一个人恍恍惚惚地想,许许多多的景象飘忽忽浮现出来。一双高筒 皮靴;于粉莲的长脸,粗糙,难看;松柏树,浓荫下密密匝匝的人群,一本打开的 书立在面前挡住一切,无数张脸,看不见人身,好像是脸谱;垃圾筒,楼房,垃圾 堆上有一个马粪纸的饼干盒,红红绿绿的画,风吹过来,被撕裂的盖子在哗啦啦飘 动;一根细竹竿抽打着马路,小男孩在跑,手里的风车在旋转;黑夜,青色的天空, 高楼大厦般的黑色悬崖,一道瀑布也是青色的,无声地泻了下来,他在瀑布下淋浴 着,凉透了,从头到脚,他自己变成冰了,也是青色的,从自己的整个身躯往外望 着,黑魆魆冷清清的世界…… 想到夏平了,她文弱而纤瘦的样子,善良的微笑。冰冷的世界中有一抹暖意, 黑色悬崖上的冥冥天空似乎有了一笔淡淡的橘红?该给她写封信。 你翻译的文章我看了,已经挂号寄回了,收到了吧?你很有才华,翻译得很准 确,而且很流畅,你的中文很优美,你的字也写得很清楚。我不能帮助你什么,我 其实是个很软弱的人,我是该被人遗忘的。望你珍惜自己的才能,你是大有希望的, 我相信整个社会的生活都是大有希望的…… 好了,都没有了,干干净净了,清清爽爽了,只剩最后一个牵挂了,那是最大 的牵挂。寒冬中,冰体透明,他却怀抱着一个暖暖的小熊猫一样的洋娃娃。 薇拉,来,到爸爸这儿来,爸爸忙完事了,该领你出去玩了,他在桌旁转过头 说。五岁的女儿正乖乖地趴在凳子上用蜡笔画画,这时垂着手慢慢走过来了。她用 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父亲。你怎么了?他问。女儿今天一直用一种大孩子般的目光 打量他,她看出什么了?薇拉,你为啥不说话?女儿贴在他身前,有些委屈地微微 摇了摇身体。你画的什么画,薇拉?他拿起了女儿手中的画纸看着,目光凝冻了起 来,他擦了擦眼睛。白色的土地,蓝色的天空,树林旁一幢棕色屋顶的小房子,门 前一条路,弯弯扭扭伸向远方;有座小桥,桥上有个兔爸爸,背着行装回头向兔娃 娃挥手告别;兔娃娃一手挥着一手擦着眼睛……你怎么想起画这个了?他抚着女儿 的头发问。女儿不说话。是照小人书画的?他又问。女儿还是低着头。他感到心酸, 他不该离开女儿,可他却勉强地笑了:你猜到爸爸要出差走了是吗?女儿抬起头观 察着他的脸,他又笑了笑,感到自己眼睛的潮湿:今天爸爸还不走呢,要领你出去 玩一整天,好吗?女儿咬住下唇点了一下头。 于粉莲今天去厂里顶别人上白班,还要接着上她的夜班,挺好,他可以从从容 容安排一切了。给女儿穿戴好了,漂漂亮亮鲜鲜艳艳,领着上街了。动物园大不大, 好玩吗?最喜欢哪种小动物,猴子和狗熊?会画吗?那边是天文馆,等你长大一点 再去看,里面的世界好大。这些都记住了吗?好,咱们去紫竹院公园。儿童游乐场 里,这儿好玩吗?他抱着女儿坐转椅,坐飞机。高不高?上天了吧,又下来了吧? 女儿小脸上绽开笑容了,像花一样可爱。他牵着她走,女儿高兴了,一颠一颠地唱 着歌。进商店了,花花绿绿,她东张西望着。你要什么?爸爸给你买。孩子懂事地 摇摇头,她知道妈妈厉害,爸爸从来是没有钱的。可他今天有钱,他把这一生最后 一篇文章的稿费预支了。一身漂亮的衣服,一个吹气的漂亮的塑料长颈鹿——女儿 幸福地抱着它,脸贴着它,跟着父亲又进了一家新开的西餐馆。父女俩坐下了,像 火车座位一样相对的椅子方桌,临街的玻璃窗。像坐火车一样吧?他要了沙拉,牛 排,鱼,面包,奶油,果酱,汤。好吃吗,薇拉?他把果酱抹在面包片上递到女儿 手里,女儿咬了一大口,嚼着:好吃,爸爸你也吃。她舀了一勺沙拉送到他嘴边, 他凑过去吃了。爸爸,好吃吗?女儿问。好吃,薇拉喂的还能不好吃?他笑了笑, 和女儿脸离得很近,两个人相视着。爸爸,你真好。女儿说。薇拉也好。他说。这 虽然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可和亲生的一样亲。难道让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吗? 第一百次想到这个问题了,然而,黑色的悬崖,青色的瀑布,他淋浴着,又成透明 冰体了。 夜晚了,女儿要睡了。爸爸,你睡吗?她看着他。不,爸爸要晚点睡。薇拉, 爸爸如果真的出差走了,你会想爸爸吗?我不让爸爸走。薇拉带着哭音说。好孩子, 你是爸爸的好孩子,爸爸现在不走,你睡吧。女儿睡了,他看着她。台灯光被他挡 了一本《看图识字》,变得朦朦胧胧。女儿睡得很香,嘴角溢出一丝笑容,是到梦 里去了。那是个虚幻的世界?或许梦境是个更高级的、现在还未被人认识的世界吧? 谁敢断定人没有灵魂?特异功能的发现正暗示了灵魂及灵魂世界的存在? 他要离开这个世俗的世界了,女儿醒来会哭的。然而她还会活下去,她经历了 人生的苦难后会长成可爱的大姑娘,会结婚,会有幸福的小家庭。她不会忘记他, 可多少会淡漠他。到那时,如果自己真的有灵魂,一定会游荡来看看的。二十年后 了吧,女儿的房间里灯光明亮,隔着粉红色的镂花窗帘,有她做母亲的微笑,有摇 篮,有冒着白汽的奶锅,有舒适的沙发软床,有穿着银灰色毛衣文质彬彬的丈夫— —他正在往奶瓶里倒奶,有温馨的一切……他在黑夜中不禁深深地惆怅了…… 这个世界,生着的人有无数困扰和折磨;但除此,他们还有一个简单而巨大的 问题,那便是死。其实世界上原本只有两个问题:生与死。 如果自己能重新生活,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妻子?什么样的家庭?眼前又飘动起 粉红色的镂花窗帘,明亮的灯光,二十年后的女儿已做母亲……自己将翻译许多书, 写许多书,将随代表团出访,将面对微笑与鲜花,将再有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