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勇敢的行动 后半夜了,他再一次走到女儿床前,她酣睡着像一个春天。他把今天新买的衣 服放在她枕边。又凝视了一会儿,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小脸。再见了,我的好薇拉。 爸爸要出差了,你乖点。爸爸刮了胡子了,这一下不会扎疼你的,好好睡吧,祝你 幸福,我的好孩子。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又回过头停住了。他已经把钥匙解下留在桌上了,他迈出 去,碰上门,就再也进不来了。他在门口犹豫着,他该不该再回到床边看女儿一眼? 再轻轻吻她一下?不,他感到自己的动摇了。内心冲突着——既剧烈又平常,既长 久又短暂,还没来得及有任何明确的思考与结论,他已然把门轻轻拉上了,碰锁已 咔地响过了,他和女儿永别了。人生中许多重大的抉择就是这样作出的吧? 秋天的深夜已经清寒,月亮好高,接近正圆,冷冷的照下来,让人想到宇宙浩 渺。一块薄云浮在碧空,像一个头朝西的娃娃,又像个头朝东的熊猫,还像几个头 朝南的小企鹅。世界人生都像这朵云,你看像啥就像啥。他又在空中看到于粉莲那 张难看的大脸了。此刻,他对她什么感情?仇恨?厌恶?敌视?不知为何,他多少 感到可以惩罚她一下的快感。他真想向空中发一声喊:你好好活吧,你发疯吧。 他没有喊,只是有些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道路不平,整个城市,要不是明亮 的月光,要不是黑暗的阴影。他钻出黑暗走入光明,又钻出光明走入黑暗。 好了,到了他选择的地方了。神圣的地方,威严的牌子,黑魆魆的楼影。空寂, 冷清,树杈。他将在这里写下一生的句号。死是生命的否定。然而,死是否也能算 生命的一部分呢?如果这样,他是在一生中做出最后一个勇敢的行动了。他要发一 声呐喊…… 晚上,妻子回来了,陈晓时原本以为自己克制得很好了,会有相当的风度与温 和,连最初要讲的话与笑容都是反复准备好了的。但这一切表演没维持多久,他就 发作了。 你们一天干什么来了?一定是他请你吃饭或者你请他吃饭了。你不要解释,你 一见他就想起了许多难以忘怀的往事了。你又把他的弟弟妹妹拉出来干什么?纯粹 是谎话。你见了他一定是缠缠绵绵了,他处境不好?哼,那才激起你的同情呢。同 情不是爱?是不是爱,可有了爱再同情,那就是加倍的爱了。让我别丧失自信?我 当然自信。我只是对你不相信。为了你那一点浅薄的感情享受——你还不承认那是 你的享受?——你不惜伤害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太自私了,太拙劣了,我根本不相 信你的解释。你别给我做解释,你不要把别人拉进来。你们俩在一起怕什么?他老 婆不在,房间窗帘一拉,你们愿意怎么表达感情就怎么表达,你可以补偿夙愿。我 胡说八道?我才不胡说八道。我没有涵养,没有胸怀,对了,我就是这样,你愿意 去痴情就痴情吧。孩子可以丢在家里,一切都可以牺牲,你就要实现你那一点感情 上的虚荣与快乐。我知道你好,对什么人都善。那是你初恋的对象,你更得善了。 你要安慰他,鼓励他,你要让他感到温暖,感到人生的价值,你要让他永远为他过 去失去你而痛苦,你要让他觉得你伟大,你要在一种又伤感又美好的情感中获得陶 醉。那多刺激人心啊,我才不嫉妒呢。他算什么?不过是不值一文钱的伪君子。我 骂他你急什么?我诬蔑你了?我蛮横无理了?我骂他你就是心疼嘛,要不你急什么? 和那样一个痞子能在一块儿混一天。我看不起他,也看不起你。你和那些跳来跳去 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你不惜破坏最宝贵的东西去满足自己的低级趣味,你根本没有 想到过自己还有这个家,还有孩子。你去吧,你以后可以天天去, 愿意去哪儿就 去哪儿。我不想见你,根本不想你回来,你永远不回来才好呢。…… 妻子解释,妻子屈辱,妻子顶撞,妻子不吃饭,妻子趴在床上痛哭失声,妻子 长时间地抽泣着。他终于发泄完了,终于知道妻子受的折磨已超过他受的折磨了, 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冤屈妻子了,理智回来了,他平息了,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开 始劝妻子吃饭,开始抚摸妻子抽动的肩背,开始认错,开始捧起妻子双眼哭红的脸 来亲吻,开始有了温情。 晚饭后,很久。妻子铺好被子,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背影,温柔地讽刺道:你 还是哲学家,搞人生咨询呢。你真是太“理解”人了。 他正坐在写字台前发呆,略略醒悟过来,回了一句:再伟大的人,其实他也很 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