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骑士又抚慰着她 她还活什么劲?胡正强,让他得意去吧。文倩岚,让她撑着脸,厚颜无耻地去 做贤妻吧。自己就是想喝酒。接连几天到小酒店要上两碟菜喝酒。 他又来了,一个比她小十多岁的大学毕业生,诸生华。在她身边坐下,关心地 看着她:你怎么了,借酒浇愁?不怕喝醉?我?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醉?她斜睨 着眼睃着他,怪样地笑着。我送你回去吧?不用。她挥了挥手。这位年轻人向她献 殷勤许久了,她对他不感兴趣:年轻人性饥渴,想找个女人睡睡觉而已。 别再喝了,明天我陪你喝,好吗?一人不喝酒,两人不赌钱嘛。年轻的骑士劝 道。她直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垂下头,任他扶着站起来,东摇西摆地走了。周围 的世界在跳舞。 像是回到了她暂时借住下的一间单人宿舍。他扶她躺下。她要水喝,他端来, 还没喝就吐开了,哇哇的酸辣一地。年轻的骑士皱了皱眉,拿来扫帚拖布收拾了。 然后扶她喝水,漱口,用温言抚慰她,接着又用手抚慰她,她的头发、肩背被熨着, 她晕乎乎地感受着。大概是到了后半夜,远处,谁家的钟咚地敲了一下,悠悠的。 诸生华对她有了进一步的温存,他拥抱着她,亲吻着,呼吸也急促起来。灯早已熄 了。她知觉了,推他,不要,我不要,你起开。他起身走到脸盆架旁,拿毛巾擦了 擦脸,又挨着她躺下。两个人睡了。她只记得一窗清凉的月光。那月光便入了她的 梦。一个冷清透明又寂静无声的世界。所有的人、物都静止不动,像舞台上的布景。 她梦见到了前门,那儿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大音乐厅。外观无比华丽堂皇。要上 演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会。她高兴极了。这不是胡正强的音乐会吗。两个年轻女人买 了两张退票便往里走,她也立刻拉开钱夹拿出钱买了两张退票。她比她们钱多,这 是她一时涌上的优越感。她独自拿着两张票走进音乐厅。里面却很破陋。她沿着很 陡的下坡台阶往前排走着,感到一种恐惧,周围影影绰绰,蓝蓝绿绿,看不分明, 来到舞台前她回过身,音乐厅内找不到一个合适座位。前两排坐着一些灰头灰脸的 人,衣衫破旧,表情呆板。有两三个空位。她坐下了。始终没有注意过台上,也没 听到音乐,只关心着台下的观众。演出将结束时,一个男人上台报幕,下面将演唱 一支颂歌,歌颂一位伟人,因为他快死了。她正奇怪,却已散场。人呼啦呼啦往外 走。外面很黑。很快人散尽,街上冷清,空无一人。她看见一个人骑着摩托,带着 一辆自行车,便叫住她。回过头却是林虹。她从林虹手中要过自行车来骑,车却坏 了,骑不动。她恐惧地想叫,却变成呻吟,她醒了。你怎么了?年轻的骑士又抚慰 着她。她翻转身紧紧搂住他啜泣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是他陪着她。上公园,去影院,进饭馆,入舞厅, 回房间,两人同居着。年轻的骑士如饥似渴,在她身上倾泻着,弄得她也渐有了亢 奋。身体发暖,脸颊发热,如葡萄酒半醉,却感到他日趋凉淡。每天来得时间短了, 隔日才来了,来了三言两语便告辞了,开始忙于学问了,后来,便杳无音信了。一 打听,他已出国深造了。 她失神地坐了半晌,明白这是遗弃,又一步步去小酒店喝酒。耳边分明又响起 孟立才阴狠的笑声:“你现在是最不值钱的廉价货,谁都可以尝一口就吐掉的贱货。” 这一天她醉得厉害。她的自传体小说被编辑部退了回来:《大海中没有我的停 泊点》。她没有停泊点。她被浪冲来冲去。她是一条残破的小舟。她被打得粉碎, 再无生路。 她在酒店里吐了,周围都是嫌厌的目光。她回到单人宿舍又吐了。五脏六腑都 吐了出来,这是她的肝,红艳艳的,连着绿胆,那是她的心,跳着,还滴着血,那 是她的胃,脾,肠,一摊,五颜六色,鲜血汪汪。痛苦到极点了,活不下去了。她 睡死过去了。 从中午睡到天黑,又到天亮。她梦中经历了一个世纪,醒了,看见窗外朗朗的 阳光。她喝了几口水,又昏恹恹睡去,到中午,再醒来,看着窗外一树绿荫,感到 一点饥饿。她懒懒地起来,收拾了地上的污秽,洗了脸,刷了牙,开始清醒,淡忽 忽掠过脑海的是:今天该换什么衣服?及至换了衣服,坐在镜前慢慢梳妆打扮时, 一边抚摸着脸上的皱纹一边想:那篇退回的小说稿该托谁推荐到另一个编辑部? 她站了起来,拿起皮夹倦倦地伸手拉门,又站住。目光恍然地露出一丝自嘲。 她发现:人痛苦来痛苦去,最后却还是照旧地、平平常常地生活。 德国记者一周以后来。一周便是七天。白贵德与历史研究所党委紧急开会,紧 急行动。外国记者采访,外电一报道,反馈回来,中央领导一批示,如此落实知识 分子政策就该撤职、处分、通报了。这个程序,他们晓得。 每一天时间都是宝贵的,工作要有效率。范书鸿原是三室一厅,“文化大革命” 中搬进锅炉管道工王满成一家,占去了一间。只要把这间房腾出来,问题就解决了。 第二天上午立刻研究决定:拨出一套两室一厅,分配给王满成。白贵德亲自找他谈 话:所里很关心你的住房困难,现在总算解决了。你回去马上就搬。今明两天内搬 完。王满成点着头走了。 中午,听完丈夫传达,张海花眼睛一转:好。我还没想招儿呢,外国记者倒自 己来了。咋说?两室一厅到手了吧。干啥事儿心软不得,要是前一阵听你的,顶大 一间半,哪来这两室一厅。房子在哪儿?东直门外?不要。咱们要前三门这块儿的, 你们所里有。东直门外的房子没前三门的好,又远。不敢张嘴?你就说东直门外孩 子上学太远,老婆上班太远,说我身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