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身碎骨的她 房间里空无他人了。窗帘把日光也遮暗了,范丹林肯定还在楼下走来走去。一 个自天而垂的巨大钟摆形如铁锹,在摆来摆去。她荡秋千一样攀在了钟摆上,手抱 “锹把”脚踏“锹头”,一南一北,一北一南,楼群在左右反复倾斜着,马路、立 交桥在反复倾斜着,整个北京城在来来回回倾斜着,圆形的地平线来来回回倾斜着, 变成无数的椭圆。她头晕了,天地云雾在眼前掠来掠去,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她 越摆越高入了云端,要被甩出去了,身子一阵阵发飘,脊背一阵阵冷汗。她紧紧抱 住钟摆闭上了眼,风声越响,身子越飘,已分不清南北,钟摆一搂粗,又硬又凉, 是铜的?是橡胶的?她用力搂着,云中可能有雷电,钟摆上有麻麻的电感传到身上。 她哆嗦着,这一下甩到九霄云外了。她手脱了,抛物线自高空急速坠落,湿漉漉的 云雾自下而上急速扫过她的脸。下面是大地了,是高耸的千楼万厦,像林立的剑丛 戳向她,飞速地接近,一下摔在上面了,粉身碎骨了,她啊地大叫了一声。 “红红,你怎么了?”母亲闻声进来。 她直愣愣地看着前面。粉身碎骨的她变成千万块美丽的血肉向四面飞散着,整 个城市都被炸碎了,在宇宙缤纷横飞着。 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摔碎了,你们也死了,这个世界都炸碎了,要等待重新组 合了。过一百多亿年,又有一个新的太阳系,再过四十亿年,又有一个新的地球, 再再过一百万年,又有新的人类社会。 我没有说胡话。你们才是神经病。你们所有人都在胡说八道。你们的脸在假笑, 你们的嘴在说假话,你们假装着握手,你们没有说过一句真话。我过去和你们一样。 现在我清醒了,我这样轻松极了,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骂就骂。 人们都怕她,都哄她,都由着她发脾气,都看她脸色,她不用看别人脸色, (这是多轻松的事情。)不用回答别人问题,(这又能卸掉多沉重的负担。)不用 解释自己的任何言行举止,一个人每天为这数不清的解释,有多么劳累紧张。为什 么要笑,为什么皱眉,为什么脸色悒郁,为什么眼里看不见人,为什么穿这件衣服, 为什么不想看电影,为什么这样看他,为什么那样看她,为什么和他一块儿走不和 她一块儿走,为什么又为什么。现在都不用回答了。她这一下如释重负。她要松开 捆了多少年的绳索,任意伸展自己的身心。 妈妈,干你的事去吧。我刚才有点幻觉,见有个大钟摆在天地间摆。现在清醒 了。我神经很正常。只要你们别缠我。你们成天有数不清的问题问我,十几年来, 把我问烦了。你们以后少管我,我就不会歇斯底里了。我现在比一般人更清醒。我 就是怕你们问,在家里问,到班上问,从小问,大了还问,口头问,书面问,问题 多得没完没了。你们管我呢,我想怎样就怎样。 可能有人看我可笑,我还看你们可笑。你们人人都在忙碌,都在钻营。有多大 意思?就说你吧,妈妈,几十年来你扮演了一个多可笑的角色?你和爸爸每天晚上 研究形势,研究人事关系,研究对策,不就为那点地位?哼,你也承认?十几年前, 你把范丹林关在门外,今年你又一而再地写信请他来,不是势利眼?你仔细看看自 己,像小老鼠一样跑来跑去,不可怜、可悲、可笑吗? 好了,是妈妈不好,妈妈糊涂。 所有的人都糊涂。她突然感到什么,急忙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范丹林走完最后一个来回,手插在裤兜里站住,似乎在想什么。停了一会儿, 没再转身,略低着头朝远处走了。 忙了一天,总算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明天西德记者希恩斯来访。范书鸿松了一 口气,刚坐下,电话来了,是历史所党委办公室来的。因为希恩斯患病,未能来中 国,他这次访华计划取消了。对范书鸿的采访自然也取消了。 听了这个消息,全家人一时都静得没话了,相视着,心理休克了。 “这倒好,白白给咱们解决了房子问题。”过了好一会儿,范丹妮打破静默讽 刺地说。 “那你的党籍问题呢?”又过了好一会儿,吴凤珠问。 范书鸿也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他第一次感到心中有了讽刺的冷意。 这时,有人敲门。是住在楼上的邻居,四十多岁的一位中年女性,与吴凤珠同 在心理研究所工作。她礼貌地笑了笑:“老岳让我告诉您,今天所里开会研究,已 正式批准您的退休申请,明天他们来家里看您。” 我什么时候提出过退休申请?吴凤珠的手哆嗦起来。 有关退休的一些具体手续,为照顾您身体,所里也会专门派人来家里办。 再没别的事了? 没了。 这就是说,她要退休了,入党根本无望了。 来客拉门走了。吴凤珠心慌头晕,天旋地转,倒在了众人急伸上来的手臂里。 红蓝两瓣的花,深红一半桔红一半,深蓝一半天蓝一半的花,还在阳台上浴着 黄昏静静地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