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两辈人的厮杀 他咬着牙,非常有力地把棋子一步步逼向对方,他体验到一种杀戮的快感。他 越杀越起劲,整个身体都胀满了快感。他不再是拿起棋子高举重拍,而是凶狠地俯 视着棋盘,深思熟虑地拿起硕大的棋子,像铸铁一般重,拇指在下,四指在上,含 着杀机伸过去,棋子倾斜,前端先粘棋盘,然后啪地一声整个扣下。那棋子像一个 杀气腾腾的集团军虎视眈眈着。又像大台秤上的大秤码,一个个噗噗地拍在了父亲 的两肋上。 这是无情的杀戮。棋盘就是他此刻面对的世界,就是他厮杀的战场,就是他人 生竞赛的空间。他身后坐着他的同学们。他们都极为兴奋地支持这场比赛,是他的 后盾。他接过一杯水喝了一口。是女同学陆靓递的,她紧挨自己的身体是那样亲昵, 她注视棋局的目光是那样关切。他今天也是杀给她看的。他何等凶悍,活脱脱一个 男子汉。为了她,他的姿态更为沉着决断,胸有成竹。他杀得像狮虎、鹰隼。 眼前是草莽苍苍的大沙漠,一群群狮子。一只威武的雄狮在高处昂首警戒,一 群母狮和幼狮正在草地上撕吃一头野牛。每一狮群都由一只或两只雄狮与十几只母 狮组成。小雄狮成熟后,毫无例外地都要被父亲赶出家园,他们或孤身或三两成伙 地流浪,看到哪个狮群的雄狮年老病患,就发起进攻,把它赶走或咬死,夺取“族 长”的位置…… 他放下踩在板凳上的脚坐下了。看着紧蹩眉头思考的父亲,心中涌起一丝怜悯, 耳边隐隐响起一个男人沙哑的哼歌声。噢噢,噢噢,梦一般缥缈,波涛上下起伏, 小船在颠簸。这一步父亲已经想了十几分钟,慢馒拿起棋子,在手里微微转着,半 晌又轻轻放下。将军的风度哪儿去了?老头儿的心理负担太重了。自己不再抬腕看 表——那表示不耐烦。静坐,给父亲以从容思考的时间吧。 李向南一直在恍惚中观看棋赛。向东的棋艺大为长进了,从开局转入中局的战 略战术都是高手的。自己上中学时研究过棋谱,深知下功夫钻研古今大师的棋术能 大开眼界,一天便能获得平日瞎下几年都悟不到的东西。入宗教要学经,搞军事、 政治要研究理论。站在前人全部优秀成果的基础上必将高屋建瓴,事半功倍。向东 进步这般快,这使他生出一丝嫉妒。他看了看簇拥在向东身后的大学生们——他们 是更厉害的一代? 偎在向东身后的陆靓十分漂亮,自己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和自己的目光相视 了,很大方地一笑。自己也笑了,兄长的微笑。这是弟弟的女友,仅此一点就使自 己对她的态度完全是兄长的宽厚。飘忽忽也掠过一个男人对一个漂亮女人惯有的、 不叫非想的非想,想打量一下她脸颊和手臂,脖颈下的胸部,同时心中立刻产生一 股强大的抵制力,觉得很不道德,生理上也生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去年到大学看向东,兄弟俩曾挤在一个床上睡了一夜。身体相挨,气息相通, 他也有过相似的不舒服感觉…… 还是想想自己的事吧。玉渊潭公园杨柳成荫,湖水碧绿,林虹穿着一身新的毛 巾布连衣裙站在那里,像刚沐浴过一样。想不到她会主动打电话约他来这里。 “我就要去外景地拍戏了,今天没事,来看看你。”她说。她不仅打扮得时髦 了,谈吐也更开朗了。她和他躲着烈日在树荫下散步,同时对他讲着电影厂的趣闻。 可笑之处,她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来。很多事是他闻所未闻的。她很忙,很充实, 很愉快,被许多人注意,爱慕——这些是她没讲到但他却能感到、联想到的。 突然,他发现自己更爱她了,这是一个使他很惊异的心理变化。难道他也是因 她的地位变化而更爱她了?自己的情感竟如此世俗?而且这感情来得很强烈,充满 着嫉妒(嫉妒林虹讲到的那些男性),这是在对林虹的感情中从未体验过的。比起 此刻的感情,他发现回京第二夜在景山公园散步时对她的爱更多的只是同情。 “你怎么样,压力大吗?”她问。 “什么压力?”他反问道。 “那二十九个字的批示我已经知道了。”她说。 一片黑暗,只有一块伞形的耀眼光亮照着一场两辈人的厮杀。 李海山越来越感觉运筹窘促,举步维艰。太轻敌了,想不到会落入这步田地。 自己真的不行了,要退出历史舞台了?儿子的每一步棋都走得明确有力。简直不能 想象,这就是向东。不久前在棋盘上还显得稚嫩轻率,一下子就判若两人? 和年轻人下棋,最重要的不在于有多么出奇的妙着,而在于耐心沉稳,抓住年 轻人的一个个错误从容取胜。这是兵法上的“可胜在敌”。但向东的走法怎么如此 老练?没有轻露的锋芒,没有强求的急躁,没有貌似汹汹的张扬,没有顾此失彼的 偏颇,没有只图眼前的贪婪——这是下棋的五大忌讳,却一步步透出逼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