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妈现在是她隐隐约约的上帝 她二十岁了。唱着歌从大学女生宿舍的楼梯跑下,从图书馆前台阶上飞下。她 的裙子,红的,黄的,蓝的,白的,飞舞着,吸引着男同学的目光,也有男老师的 目光。她仰望天空,感到脸上放光。她跳舞,觉得身体轻盈健美。她斜卧在草坪上, 觉得自己楚楚动人。她也渴望男人,拥抱接吻以至更狂热的性爱。可是,他们太殷 勤了,得到太容易了,她反而不急迫了。 一个挺帅气的男生,叫洛湘生,父亲是军区副司令,约她去家里玩。看录相, 跳舞。半夜了,只好在他家过夜。一人睡一间房。快两点钟时,她听见窗户响动, 一看,月光照着一个黑影,正偷偷摸摸捅破纱窗,打开,翻身蹿上,要进来。她一 惊,撑起头,看清是洛湘生,她好玩地一笑就又躺下。看着他笨手笨脚钻进窗,踏 在桌子上,又蹑手蹑脚踩在椅子上;碰倒了笔筒,哗啦,他赶紧停住,不敢动;半 晌,又一点点往这儿摸,哗啦,踏翻了床边的小板凳。她噗哧笑了:笨蛋。他一惊, 又一喜,扑了过来。两人拥抱在一起,狂热的接吻。求求你,我爱你,答应我吧。 他气喘吁吁地说着,伸手到她下半身。她一把推开了他:别这样,到此结束。他站 在床前,借着月光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又要上来。她用肘撑起头:你再过来,我 就生气了。他还是上来了。他再一次提出要求,她用力地推开他:你再过来,我就 砸你了。她抓起床边的一个空酒瓶。结果,洛湘生在对面的一张床上躺下了。两个 人看着窗外的月光说话。一个斜面把房间一分为二,一半明,一半暗。脚在月光下, 头在黑暗中。你为什么这么看重贞操,这么守旧?我不守旧,我只是不愿意这样。 为什么不愿意,你不也挺冲动的?反正我不愿意随随便便这样。 她明白了:自己至今没迈出这一步,因为她不愿意随随便便就这样。那太没意 思了。 轮到杜正光分析小莉的感觉层次。人们否定《新生代》,他有一种轻松感,也 开始认为这部小说写得不成功。昨天刚看完这部小说,曾有半天神情黯然,说不出 话。这个不出名的女孩,听说刚开始学写作,写得这么有才气,灵活潇洒,文笔纵 横,让他嫉妒。都是搞文学的,同行相嫉;他也是写农村的,更是同行中同行,相 嫉更深。对方是女性,比自己年轻,更让他受不了。他第一次发现:男人不嫉妒女 人,是因为女人通常比男人弱。如果在同一领域遇到比自己强的女人,对她的嫉妒 会超过男人。他把稿子翻来翻去,不自觉的意图是寻找它的不足,却更多地折磨了 自己。太流畅了——自己的文笔滞涩得多;太轻松了,一看就是一口气写的——自 己往往写得很吃力;太长了,算了算,十七万八千字——自己至今还未写过长篇; 感觉太细敏了——这最让他难受。他插过队,又一天到晚往农村跑,可就是写不出 这种农民对土地、对炕头、村落、场院、碾子、猪舍,哪怕对一瓢倒到猪食槽中的 泔水的细致感觉。他读了,能体会到,很真切,他却绝对写不出来。“炕从屁股、 盘着的双腿暖上来,暖到头,暖遍全身,人就像个面和稀了、蒸酥了的窝头坐在笼 屉里,浑身懒洋洋、痒乎乎的不愿动。”这种感觉,他不也多次有过?“茧皮干裂 的大手把一疙瘩黄土捏研成面,土面细细的,从手中流下来,经过每一道深深的茧 皮裂缝,熨贴着这劳作的‘伤痕’,一缕缕,像是划出了千沟万壑。”他能写出来? “牛们一步步回村了,晚霞在它们叠皱的黄皮上变幻着一幅幅静谧的农村傍晚图。” 简练而优美。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顾小莉在他心目中有了神秘的魅力,今天又见她这么漂亮,更有些仰视了。他 不断提起男性的自尊,并预支未来的成就支撑自己——现在还没写顺手,几年后他 一定能写出伟大作品。 然而,此刻他完全站在一个优越者的地位来评判她了。他是文学界的兄长,他 是老师。他是个体魄强健的男人,面对着一个不成熟的年轻姑娘。他可以大大方方 含笑正视对方,可以用目光和言辞笼罩住对方柔嫩的身体。他突然发现:男人有了 优越自信的俯视,才能真正获得欣赏女性美的权力。 他的谈吐是豪爽的、直率的、渊博的,引了许多理论,讲了许多农村生活,说 明:《新生代》作者的感觉虽然有独到之处,但太狭窄,太局限,太主观化,很多 地方是用城市大学生的心理取代农民的心理。读着别扭。我觉得,你缺乏成为大作 家的素质:就是善于替各种人体验生活。你的角度太单一,是一个女学生在讲述世 界。所以作品显得稚嫩。讲到人格,这可能暴露你的个性是唯我的。唯我的人,缺 乏对整个人类的理解、同情和关心,缺乏人道主义,是很难成为大作家的。 整个世界拿她开刀。小莉第一次感到自己这么软弱,可怜。她要哭了。不知为 什么,她想到幼年时的奶妈了。她很少怀恋往事,可现在奶妈的形象浮现在眼前。 她是婴孩,吮吸着奶头,躺在奶妈温暖的怀抱里。她有那么久远的知觉和记忆吗? 是幻觉?这就是自己的内心独白——关于知觉和幻觉?奶妈现在是她隐隐约约的上 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