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已是这个社会最下等的人 监狱,铁窗,通夜不熄的电灯光。大炕上连他睡着十个犯人。他也成了犯人。 都等着判刑。据说去劳改队能多吃些,这儿太饥饿。窗外——一个高高的小方窗— —隔着铁栏,是黑夜。高墙,探照灯,岗楼,高墙上是电网。很少看见星星。天空 太小了,又有电网分割,轮不上有星星。 他睡不着,到墙角尿桶里尿了一泡。一天三顿稀菜粥,早就旅行完了肠胃,出 去了。盖着被子靠墙坐着。墙很冷很厚,捶它撞它,连声音都没有。对面墙上涂画 着乱七八糟各种脏道道,有字有符号,有什么也不是。历届犯人留下的。有一个黑 黑的大圆圈面对着他。意味着什么?是口锅?想家里的饭了?是大煎饼,饿慌了, 画饼充饥?是绳索,想上吊?是猪圈墙上吓狼的圈,想家里的猪了?是女人的屁股, 想老婆了?是洞口,钻出去就是自由?……每每看着这圆圈,它忽近忽远,忽大忽 小,就浮出许多幻觉,有那个犯人的嘴脸,有自己见过的世界,学校的大围墙,房 子的门口,自己的鞋,学生们的脸蛋,转动的平车轱辘,太阳,月亮,一眼枯井, 往下看,黑洞洞,手铐,绳索……他扭过头,背后的墙上有自己用牙膏皮划下的道 道。1963年6 月17日,他被抓进来,到今天,关了两个月零三天了。 他有什么罪?他是宋庄学校的体育老师。附近有个砖厂,周围丢弃着一堆堆烂 砖头,村里农民们去挖去捡,盖厨房,盖猪圈。他也跟着拾了一平车,想修修房。 贫下中农没事,他便被捕了。出身反动家庭,父亲当过反动军官,盗砖就是阶级斗 争新动向。 灯光下一张张呼噜噜大睡的歪脸。强奸犯,绺窃犯,杀人犯……个个睡得安稳。 紧挨他睡的是个奸畜犯,和这种人挨着,想起来就恶心。一个歪扭的秃头,疙疙瘩 瘩,长条脸黑灰贼亮,像抹了铅笔芯粉。 和这些渣滓们在一起再明白不过了:自己已是这个社会最下等的人了。 那年他才二十八岁…… 风驰电掣,外面炎热,车内阴凉。前门西街。高楼。电梯,呜呜上。好,到了, 1024,他在城里的“事务所”,掏出一大把钥匙哗啦啦响,选了选,一捅,开了门。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没错。男人都喜欢钥匙。两居室小巧玲珑,外间屋办公;里间 屋卧室。咱们先休息会儿。这儿没空调,没车里凉快,以后装一台。来,心肝儿, 咱俩亲热亲热。忸怩什么,半天没抱了,憋坏了吧?不承认?怎么,不高兴了?他 把金凤一下抱起放倒在弹簧床上,搓啊揉啊,恨不能把她揉成一团面。你比范丹妮 强一百倍。不躲了吧,啊,来劲儿了吧?闭上眼不吭气了?身子动什么?哈哈哈。 好了,起来吧。他到此结束。火一样的精力留着晚上再正经享用。这会儿他有事, 约的人要来了。 哼,金凤瞪着他,整理着衣裙头发,门敲响了。 来了,准时。把这套公寓出租给他的房主:顾晓鹰。 顾晓鹰一眼就看明白了屋里的阵势——金凤刚从里间屋出来,脸红扑扑的,头 发衣服看着整齐,一般人的眼睛绝对看不出什么,但他是老手,这分明露着刚乱过 的运动韵味儿,所有的线条(头发的、肌肉的、衣服的)都显得不安宁。他一瞥就 看见了里屋的床,一股子才闹腾过的热乎气。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儿有没有过“事”, 他一眼就明白。他看出了孟立才稍有的一丝不自然,笑了笑在沙发上坐下了。在这 种情况下和孟立才谈判可能更有利些,每一丝局窘都会使人付出些代价的。 孟立才却仰头哈哈笑了,起身把里屋门拉上,然后很有气派地走了两步,豪爽 地一伸手:“介绍一下,我的秘书,也是未婚妻,金凤。” 顾晓鹰有些意外。 “我离婚了,很快就结婚,到时候请老弟来喝喜酒。”孟立才一跷二郎腿,隔 着茶几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了,叭地用打火机点着烟,抬腕看了一下金表,“咱们 进入正题吧。我下午还有几个约会,时间很紧。” 顾晓鹰一下被置于被动,从容劲儿被剥夺了。“行。”他也点烟,也跷起二郎 腿,说:“我下午也还有事。” “咱们来干脆的,不就两件事吗?先谈小事。”看着顾晓鹰那股劲儿,他心中 骂道:你小子有什么了不起?一个省委书记的公子,装派头。老子倒要领教领教, 耍耍你,“先说房子的事吧。” 顾晓鹰垂着眼在烟灰缸上蹭着烟,他脸皮厚,但张嘴说钱,还和自己的尊严有 点相碍。这套房他已租给孟立才几个月,每月房租一百元。知道孟立才钱多,想把 房租大提一下。“噢,”他笑了笑,仍然垂着眼慢慢蹭烟,“我一个朋友,是个铁 哥们儿,想租这套房子,每月出二百块。”他很快带过这句实质性的话,抬起眼, “他和你一样,也是搞公司的,急用。我很为难。” 哼,好个大公子。为每月一百来块钱的事,也值得费这么大心机,连脸面都不 要了。“你是不是想把房子收回去?”他装傻,“你真想照顾铁哥们儿,租给他, 我可以成全你。” “我当然不能那样,你也是朋友,我是和你商量。” 商量?你小子这表情就把你全露了。一说成全你,你急什么?想提高房租,摆 这一套鬼把戏,太嫩了点:“这不商量了?不难为你,我去别处搞房子。我能搞到。” “不不,你也很需要。我不能为一个朋友,伤一个朋友。” “算了吧,老弟,讲明白话吧,你说这什么意思?” “我……”顾晓鹰难堪了。 “还是我捅破窗户纸吧,你不过是讲点经济效益。只要我也肯每月出二百,就 还是租给我,对吧?”啊哈,顾晓鹰,你现在怎么表演?别把脸扭得那么难看。又 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爱钱,又怕说钱,天下哪有两全的事。你他妈的,凭着权 势搞到公家房子,再黑着出租,权立刻变成钱了,真容易。 顾晓鹰脸歪着拧了几下,拧出个半难堪半赖皮的笑来:“就算这意思吧。” 就算这意思?脸皮慢慢往下撕吧。“好,顾晓鹰,我这个人讲交情。可交情是 交情。我现在搞实业,讲的是钱,万事要算账。这套房,让我每月出二百元,我不 租了,到月底就搬走。” 顾晓鹰出乎意料,他愣怔地看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