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金凤坐在对面写字台旁记着什么。真有意思,孟立才有两下,刚才还和她说: 租来这套房子好不容易。房租再贵三倍也比住旅馆饭店方便划算。 “谁愿意出二百元,你就租给谁吧。”孟立才说着站起来,哼哼,瞅你这样儿, 风度呢?尊严呢?你大丈夫气点儿,干脆连这每个月的一百块也不要了,嘴硬一硬, 把房子收回去,强似这么受气窝囊。一百块钱也舍不得撒手,还是缺钱花嘛,面子 还是不值钱嘛。他走了几步站住了:“晓鹰,老实告诉你,这种事上,我账算得很 清楚。你这套房子不过四十平米,造价多少钱?每平米二百元,顶破天了,造价八 千元。这儿地皮贵,可我现在出两万块钱,就能买下这样一套房。你信吗?两万块 钱存银行,按五年死期吃息,不到八千块。五年是六十个月,平均每个月一百三十 多元。我要每个月支付一百三十元房费,就等于把两万块钱存你名下了,对吧?两 万块钱,要月月取息,还不到一百三十块呢。我不如花两万块钱买一套房子。” 他说着坐下了:“你替我算算账,对不?咱们是朋友,随便聊聊。”他瞥了顾 晓鹰一眼,拿起茶几上刚装好的电话,拨了号。“……吉瑞吗?房子的事怎么样? 我准备买呀。对,付现金。……”他放下电话:“这个朱吉瑞,你认得吧?” 顾晓鹰认得,一个专门干着买卖房子的掮客。 孟立才心中冷笑了,耍得差不多了,该收盘了:“怎么样,老弟?账咱们算过 了,我来讲点交情吧。你要还愿意把房子租给我,我可以每月加二十元,算是我使 用你这些家具的付款,怎么样?” “行。”顾晓鹰求之不得。 “咱们签个长一点的契约,两年的怎么样?” “可以。” 孟立才心中又冷笑了:笨蛋。往下北京城里的地皮钱、买房钱都要不断大涨, 这类房租也会大涨,长期协议,你只会吃亏。 “能不能把这两年房租一下预付我?”顾晓鹰问。 “嗯,”孟立才摇头,“那不行。中国的房租向来是日租、月租,而且都是住 了才交的,我预付你就吃亏了。两千八百八十元存银行还有利息呢。老弟,要急着 用钱,我可以借你。两千,三千,都可以。你打个借据,要付利息。讲个交情,不 是高利,按银行利息算。连本带利每月用房租冲抵怎么样?” “好吧。”这个恶棍,顾晓鹰咬了咬牙。他急需三千块钱。孟立才,老子过去 搞过你老婆,让你戴过绿帽子。不知道吧?现在想想,也能解气。 看着顾晓鹰低着头写借条,签名画押,他真有一种狠毒的满足。你们这号人也 要在我这儿低头,哼。“再按个手印吧。”他把印泥放到顾晓鹰面前。“还用按手 印?”顾晓鹰极不情愿。“按一个吧,规矩。”他坚持道。顾晓鹰只好又按了手印。 怎么,受辱了?签名不失现代人的风雅,按手印就像旧时卖身契了?你借钱还有什 么风雅。他拿过借据仔细看了看,带着狠毒的精神享受折好,放入腰带上的皮包里, 叭叭,按扣一响,装起来了。他是债权人了。他把这位大公子的尊严装进了自己腰 包。好,他从皮箱里拿出三千元现钞,三扎,往顾晓鹰面前一放:点点吧。看他在 自己面前点钱,一张一张,也是一种享受。不过三千块,真要面子装豪爽,干脆不 点,装起来就算。他就是办不到。 “谈下边的事吧。”他说,“他和我什么时候见面?” 他要和一个在广州经商的人接洽,那人很有名,叫鲁鸿,顾晓鹰的同学。 “他很忙,找他的人太多,我尽量想法帮你安排吧。”顾晓鹰说,总算有你求 我的地方了。 “顾晓鹰,别跟我闹噱头。你要拿我一手,我就绕过你了。搞生意的人四通八 达,我从别人那儿也能通到他那儿。你不愿从中穿线,就放弃说好的那笔好处费了。” “老孟,你真是魔鬼。”顾晓鹰脸上笑着,心中却在咬牙切齿,“晚上我领你 去,他住华侨饭店,他请客。” 孟立才转眼珠一想:“不用。你把他电话告我,晚上我作东。” 宣判大会。他被五花大绑着押上了宋庄大场院的土台上,寒风凛冽,上千村民 扶老携幼黑压压挤了一场,袖着手,缩着头,跺着脚。横飞的风沙中,老人的眼睛, 年轻人的眼睛;女人们的眼睛有些恐惧地看着他,交头接耳着;最让他抬不起头的, 是学生们的眼睛。他们的老师现在是坏人,破坏分子,阶级敌人。 ——头顶上横 标在风中呼啦啦响着,白纸黑字贴在红布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一来 就看见了。关了半年多,终于到了判决的时候。 批判,宣判,高呼口号。他弯腰低头,他是阶级敌人,他是反面教员。台下第 一排,一个穿着破袄的小男孩儿仰着蜡黄的小脸看着他,流出的鼻涕已冻成冰,用 小手指着他轻声说:“这是坏蛋。”他使孩子们从小懂得阶级斗争,他完成了历史 使命。 父亲的脸在眼前浮现。他在对自己说话:你得处处小心,事事小心,你和别人 不一样,你千万不要忘记:凡事要多低头。那时他十五岁,上初中,1950年。 他彻底低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