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能用金钱买下人的影子 虽然是豪华车,但顶着出租的帽子,就不得不在威严的大门口停下来。警卫示 意车靠边,让他到传达室登记。这大院内有一大堆他说不上来的高级机关。他不能 随便出入,金钱在权力面前显出低下了。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到车里坐等。这样有 身份一些。 有人出出进进着大门。两个姑娘到外面买雪糕,又说笑着进去了。门卫站得笔 挺如没看见,更准确说,是“不敢”多看她们。这些姑娘比自己有身份,可以随便 出入。他扭头看了金凤一眼,俊,打扮也挺时髦,但粗壮了些,没有那些姑娘大方 文雅。她正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一切,露出一股怯。这让他痛楚地感到了自己社会 地位的低下。老婆是丈夫身份的标尺。“你想不想上大学?”他突然问。“上大学?” 金凤莫名其妙。高中毕业七年了,她从未想过。“你要想上,我出钱让你去大学读 代培。……算了,以后再说吧。”他狠狠地挥了一下手。 两辆上海牌旧轿车堂堂皇皇开进去了,他还得靠边等着。他突然感到,那两辆 旧车代表着权力地位,而他这辆顶着出租牌的豪华车恰恰没有身份,把这豪华车脱 了(像脱衣服、脱壳一样),把自己的眼镜、花衬衫、金表都脱了,再把钱包脱了, 把达美公司老板的名儿也脱了,自己是什么?就剩一个粗粗壮壮的身体,顶着个又 方又大的黑脸,低贱得不成个人。他想到了自己低贱的身世。 不,转瞬他心中又翻了过来:他们又有什么?今天丢了官,明天就没车坐,脱 掉这层壳,他们一样不值钱。 要找的人来大门口接他了。一位名气不大不小的作家,程无忌。五十多岁,红 脸,小眼睛,嘴往前凸,有个活泼热情的狐狸面相。你来了?他连连招呼着。 车不能进,他们走进去。院里挤满了简易房,一层的,二层的,拐来拐去的巷 道。程无忌边走边热情介绍着:那是出版社,这是机关,这是报社,那个楼有好几 个单位……来来往往都是文化界人士,都是朴素的白衬衫。他的花衬衫,金边眼镜, 再加上这张黑脸,显得刺眼。他觉得自己走路不自然,提着小皮箱,也显得磕碰邋 遢。在这儿他又像下等人了。真正有身份的是短袖白衬衫,朴素的灰裤子。那是贵 族。再看金凤,走得更不自然,高跟鞋都踩不稳,一个小县城的姑娘,根本没见过 大世面。 一幢红楼,又有军人守卫。程无忌掏出工作证,又指着他和金凤说明了一番, 门卫上下打量着摆了一下手,才放他们通过。楼里很拥挤,楼道里堆放着书柜、成 捆的书报,很暗。远没有大饭店的豪华敞亮。但踏着一级级台阶上楼,他却深深感 到这里对他有多么大的压迫力。他时时觉得自己卑微,没身份。 在中国,还有比金钱更有地位的。 总算到了办公室,烟茶也递了过来,自己的身份,程无忌已向他几位同事作了 介绍。没想到的是,达美公司董事长的名片在主人那里赢得了很大尊敬。他们不但 客气热情,甚至显得有些殷勤。 他找程无忌的事情很简单:聘请这位作家当达美公司顾问。工作很单纯:负责 阅读几十种全国报刊,每月两次把报刊上有关信息书面提供给公司,“您是写改革 的作家,对全国动态有把握。”等屋里只剩下程无忌时,他又接着说不便于公开说 的话:“至于酬劳,啊,……我们公司每个月将付您五百元。”他原定三百,不知 为何觉得说不出口,改成了五百元。 程无忌连忙笑着推辞:“太多了,太多了。看看报并不误我什么事。”这使他 一下子又看到了一个极简单极熟悉但刚才竟产生怀疑的真理:金钱在哪儿都有力量。 他的自信心顿时又恢复了。一踏在金钱这块土地上,他整个人就全活了。 哼,五百元还多?你当只出卖读报的信息?你出卖的还有你的名气。有你这样 的作家当顾问,再有政治家、经济学家给我当顾问,不说别的,达美公司的信誉、 知名度就会扩大几十倍。这也是我做大生意的资本。魔鬼能用金钱买下人的影子; 我用钱也能买下你们的名字。说到底,你是我顾问,我是你老板。 火车上的软卧车厢,车窗外掠过着田野。他对面坐着头发斑白、神态安详的老 夫妇俩,广东人,一看就是三七、三八式的老干部。闲谈中由生疏至熟悉。知道他 不是港澳人士,只是北京远郊一个小生意人,夫妇俩对他的尊敬客气(还带有一丝 拘谨)马上没了,变得亲切随便,显露出首长的和蔼了。 “现在软卧票随便买吗,有没有级别规定?”两个人的第一个问题。 “没有级别规定,有钱就行。” “噢。……”夫妇俩感叹一番。 “你是怎么做起生意的?”老头儿开始调查民情,他脸上有一块很大的老人斑。 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低头三十年,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能坐软卧——和他们平 起平坐。1965年刑满释放就成了农民,公职开除了。在村里当电工,管机井,开拖 拉机,搞磨房……文化人在村里有用。学校缺人了,又去当民办教师。去年,他不 知怎么吃了豹子胆,联合几个人把村里的机井、拖拉机、粉房、醋房、砖瓦窑通通 承包过来。一年就净挣几十万。今年又被请到县里,办了个达美公司。 我现在挣几份钱?村里那一摊我还承包着,挣个人的钱。当公司经理,挣的是 工资,公司利润超额,我工资挂钩往上涨。另外,我个人有十万元资金也投到公司 里了,按股份分红。 “那这达美公司到底是公家的,还是你个人的?” “我觉得又是公家的,又是我的,说不清了。”他哈哈笑着。 夫妇俩有些疑惑地交换了一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