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俯着脸吻她 两个人在电影厂外的农村散步。太阳已沉入西山,西边天空还一片红亮,神秘 地燃烧着欲望。山呈黛色,深深浅浅。田野绿茵茵的,从山脚下平展过来。纱一样 的蓝色雾霭浮动着,里面溶解着霞光的桔红色。不远是一片小树林,一条小河懒懒 散散地延伸向前方。河水很绿,河岸是青草。青草中一条细细的小路。 “美吗?”杜正光挽住石英的腰,感觉着女性腰与臀之间的诱人曲线(这曲线 随着石英的步子生动地起伏着),“这比在房间里好多了。” “你太色(shai)儿了。”石英把头往杜正光肩上一靠,说道。 这顿时激发了杜正光,他前后看了看,一下搂住石英吻起来。 石英闭上眼。她几乎与杜正光一样高,杜正光为了俯着脸吻她——这是男人应 有的高度和姿势——不得不踮起脚。他使劲把石英的身体向下压着,石英的双膝在 压力下弯曲了,身子矮了下去,他才更得劲地将整个身子也倾压在上面。石英为了 支撑住,紧张的肌肉打起抖来,这颤抖更让杜正光感到刺激。他把整个身子都融进 了深吻中。石英终于支撑不住了,她一下挣脱了他:“别在这儿了。” 两人来到小树林里坐下。天空中的红光已经黯淡熄灭,山的黛色加深了,田野 的绿色变浓了,远近的村庄笼罩着绿荫和烟雾。一头老牛在河边慢慢走着,啃着草, 赤着背的村童挥着柳枝慢悠悠走在后面。 “你到底跟你爱人说了没有?”石英低头用树枝拨拉着草。年轻姑娘晕晕糊糊 地委身于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已经快一年了,现在才开始萌发出一点明确的 考虑。 “最近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杜正光回答。 “怎么老没机会啊……”石英头更低了。 “早晚要说的,这你放心。”杜正光伸手搂住她。 石英没有把身体靠过去,她用小树枝用力划拉着一株小草周围的泥土,左一下, 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一个囗字包围着这株小草。她一下下反复划着,囗字形 的小沟加深着。小草根须被划断着,根部从泥土中裸露出来:“你老说早晚……”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杜正光不耐烦地推开石英,“你就不相信我?早晚是 那个结果,你急什么?我现在最重要的是事业。这几年我一定要写出点真正像样的 东西来,要不我就不活了。”说着,他一伸手把那株小草拔掉了,扔在一边。 石英不说话了。她把杜正光拔掉的小草又埋入原位,用小树棍慢慢培着土。你 的事业心太差。你对社会没有一点责任感。你要有为历史献身的崇高追求。文学是 最神圣的事业。这一两年来,她满耳朵装的都是杜正光的这些话。她是懂得太少了。 一讲到“事业”,杜正光神色严正起来,声音变得激昂慷慨。他一生最重要的 是崇高的文学事业。他之所以爱她,是因为她对他的事业还有所理解。为了这崇高 的事业,他愿意忍受人世间的千辛万苦和折磨。他要为人类留下不朽的作品。你别 再给我添烦。你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大压力。 ……他背对着家中的嘈乱埋头写作。人需要脊背。它可以把一切混乱干扰,包 括世界上一切恶劣的境遇都抵挡住。女儿失手把茶杯摔碎了;妻子忙着照顾:“烫 着脚没有?”母亲一边做饭一边问花椒买了没有;窗外是篮球场,一片喧闹,一个 篮球飞过来砸在窗边墙上,吓他一跳;可能是下班了,附近工厂的高音喇叭里放起 音乐来;水缸没水,该去拎了;市委宣传部的头头儿们前天点名批判自己的小说, 气势汹汹;母亲老是关节疼,该领她去看看了;住房条件要设法改善一下,求爷爷 告奶奶,要找的地方太多……自己的脊背宽而且厚,有骨头,有肌肉,有脂肪,硬 梆梆像座混凝土拱形大坝,把千山万壑来的洪水都挡在后面。他胸前是一块绿秧田, 垫衬着绿绒布的玻璃板上漾着水光。他拼命在这儿耕作。玻璃板下压着他的座右铭, 白纸上十个红绒布剪就的大字:“所求者甚大,所志者甚远。” 写字台上,贴墙排列着一摞摞书。从左到右:第一摞,是司马迁的《史记》, 十册,堂而皇之,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历史和文学巨著;第二摞,是中国四大古典文 学名著:《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红楼梦》,宏伟辉煌;第三摞, 是世界大文豪托尔斯泰的著作:《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 第四摞是巴尔扎克的著作:《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幻灭》……半人 多高;第五摞是《莎士比亚全集》;第六摞是《鲁迅全集》,十六本,精装,高达 半米;第七摞是《沫若文集》,又是高高的一摞。再往右,陡然跌落,只放着从刊 物上撕下来的薄薄十几页,他的短篇小说《血染的黎明》。这是他目前发表的几篇 小说中唯一有点价值的。在一座座高耸的文学巨峰面前,它薄得可怜,轻得可怜。 排列的含义是明显的。这是对座右铭的注释。 还有一个注释:玻璃板下还压着一份铅印的《历届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名单》。 他要挺进,他要崛起,他要在世界文坛立起一座大山。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他要 从一个个格子爬起。他有拼劲。他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上,像攀泰山,几十里石阶 一口气上去。他玩命地登着。他的腿部肌肉强健发达,一下下绷直着,他的肺活量 很大,呼哧哧风箱一样喘着,他甩着一把把汗,赶过一个又一个攀登者,终于天宽 地阔,一览众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