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情结 我们将着重考察的,是贾宝玉作为一个男孩人格形成的规律。 首先,他虽然内心是敌视父亲贾政的,然而在行动上又是识时务者。在公开的 场合,他总是努力在表面上顺从父亲的意志,满足父亲维持权威地位的心理需要。 这不仅表明父亲的权威在封建社会的绝对性,也表明作为一个男孩的贾宝玉在 发展正常人格的过程中已经学会了如何正确对待父亲。 当然,在骨子里他对父亲已成叛逆。这既是儿童性质的俄狄普斯情结,也带有 那个时代的社会性质。他叛逆的是父亲的权威,又是父亲所代表的封建主义政治伦 理道德文化。 而儿子能否实现对父亲的叛逆,就其童年的成长环境来讲,一个必要的条件就 是母亲的庇护。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对这一规律的注释。 作为母亲的王夫人自然是软弱的,她不足以抗衡丈夫贾政对贾宝玉的专横与严 酷。倘若只有这个母亲,贾宝玉势必将软弱得多。然而,贾宝玉的祖母贾母站到了 他的身后。正是封建主义文化使得贾母能够以足够有力的庇护对抗贾政对贾宝玉的 专制。 这是封建大家庭的奇特现象。 在儿子和妻子面前,贾政是绝对的权威;然而面对贾母时,他又成为毕恭毕敬 的儿子。正是这个特殊的家庭环境,使得贾宝玉在父亲面前形成了一个又顺从又叛 逆的人格。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父亲的权威常常是绝对的,母亲很难抗衡他对儿子的专 制。而在大家庭中享有最高权威的祖母,给了贾宝玉以有力的庇护。她有如现代家 庭中强有力的母亲,安抚了儿子在父亲严酷统治下受到的心理创伤,发展起能够正 确处理与父亲的关系、同时又敢于对父亲有所叛逆的人格。 当然,《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只能对父亲明顺暗叛。倘若做父亲的贾政更软弱, 做祖母的贾母更宠爱,贾宝玉对父亲的专制会表现出更大的叛逆精神来。 贾宝玉这个从小在众多丫环的照顾下成长起来的男孩,倒并没有那种从小在母 亲的怀抱里成长起来的儿童的单一的恋母情结。他与母亲王夫人的距离应该说是疏 密得当的。王夫人对儿子也绝非过分溺爱。贾宝玉并没有畸形的恋母情结,他在众 多的同龄女孩与男孩的生活环境中成长了正常的男性人格。 十岁以后的贾宝玉已经能够与同龄男女正确相处了。而对于不同年龄、不同辈 分的男女,他也形成了正确相处的完善能力。 如果撇开对父亲贾政所代表的封建正统文化的批判不言,那么我们说,在贾宝 玉人格成长的历史上,不仅贾母的庇护是必要的,父亲的严厉也是需要的。因为从 祖母贾母到母亲王夫人以及环绕的丫环小厮们,都给了贾宝玉太多的宠爱与簇拥, 那是一个会把男孩惯坏的溺爱环境。这时,一个严厉甚至有些专制的父亲的存在恰 好与这一切平衡了。 从人格发展的条件来说,父亲贾政的严厉与祖母的宠爱并存是贾宝玉完整人格 得以形成的必要条件。 再接着,我们就看到了贾宝玉特殊的人生态度,这个态度常常被一些红学家描 述为贾宝玉的叛逆精神。 贾宝玉从内心深处拒绝接受父亲的正统教育,他对父亲教导的读书做官、孔孟 正道表现出了极大的逆反,对父亲推崇的《四书》、《五经》厌恶之极,而对父亲 极力贬斥的浓诗艳词、靡靡之音表现出浓烈兴趣。他显然不愿意走父亲指出的所谓 正道。 结果,我们就看到了一个不愿去西天取经而宁愿缩在花果山中的孙悟空。 贾宝玉就缩在了大观园的女儿国中。《红楼梦》的故事在相当程度上是贾宝玉 的故事,而贾宝玉的故事在相当程度上就是回避父亲指教、缩在大观园女子群中的 故事。 从社会文化角度看,贾宝玉的这一表现确实可以说成对封建正统文化的反叛; 然而,倘若从一个男孩人格成长的角度讲,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拒绝成年”的现象。 这是人格发展的一个特殊阶段。 这是青少年对儿童时代的眷恋,对成年的畏惧。 当我们一定要赋予贾宝玉过分明确的反封建色彩时,这其实在更大程度上只是 贾宝玉在那个封建大家庭中人格成长的必然阶段,我们看到的是贾宝玉对整个成年 人社会生活的畏惧。 这种“拒绝成年”的青少年时期的特征,在任何时代差不多都会以反对当时的 正统主流文化的性质出现。就像现在“拒绝成年”的少年会沉溺在他们所喜爱的流 行文化中,从而对抗父母所要灌输给他们的正统一样,贾宝玉也必然寻到那些被父 亲贾政所批判的浓诗艳词作为精神依托。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的“拒绝成年”的反社会、反正统、反父权的倾向 有了真正的社会性、文化性意义。当这些小男女手中偷偷传递着《西厢记》的戏本 时,已经表明他们与张生、崔莺莺同样是封建社会的反叛者。 任何一个时代的儿子都有可能是父亲所坚持的正统的叛逆者。 再接着,我们看到有意思的事情是,当贾宝玉沉溺在女儿国中来表现自己拒绝 成年的小男孩叛逆精神时,他却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个有点成熟的大男人。他一方 面是所有女孩子竞相照顾的小宠物,另一方面似乎又成了对所有女孩都负有保护责 任的大男人。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真正可以称之为“贾宝玉情结”的贾宝玉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