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再起与两代恩仇(1) 几乎在所有人眼里,马俊仁完了。 马家军已然解体,王军霞等一大批优秀的女子中长跑运动员离他而去,剩下的 人寥寥无几,已溃不成军。马俊仁已年近五十,他肯定趴下起不来了。 然而,马俊仁毕竟是马俊仁。就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毕竟是孙悟空一样, 孙悟空在去西天取经的路上不止一次看来没出路了,最终还是死里逃生转败为胜。 孙悟空能够死里逃生,是因为他心怀去西天取经的宏大目标,并且百折不挠斗智斗 勇。我们眼前的马俊仁依然有他的远大目标和百折不挠。马俊仁在1994年底1995年 初那个严酷的冬天里,更加哲学地表现出他一生都在表现的拼搏精神。 1994年12月12日,马家军兵变,27日马俊仁父亲去世,29日马俊仁车祸重伤, 车祸后先在瓦房店抢救两天,之后又转到沈阳住院。到了二十一天上,也就是阳历 1月末阴历腊月二十七那一天,马俊仁告诉司机他要回家。医生护士包括院长把他团 团围住,坚决不让出院,他们都是热爱马俊仁的,要对他的生命安全负责。马俊仁 硬撑住自己,忍住周身疼痛,佯装无事地笑着说,他没事了。医生们拦不住,疑疑 惑惑地送他上车。车没开出两公里,马俊仁就全身不舒服,两眼冒金花,满腹疼痛。 司机问是不是返回医院,他咬着牙挥手让司机把车开回家。到家的第二天,腊月二 十八晚,满腹疼痛更厉害了,又被送到医院。查白血球,没有升高,医生有些忽略, 结果疼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腊月二十九,确诊为阑尾炎,立刻手术。转眼腊月 三十,马俊仁回家过年。 接二连三的大灾小难落到马俊仁身上。 每一个人都可以设身处地想想这位田径教练当时的境况。 然而,马俊仁过了年就回到基地,开始组织剩下不多的队员进行训练。 那确实是马俊仁又一个困难关口。当年十四岁拿起马鞭替父亲赶车拉煤养家活 口,是一个关口。当兵时母亲去世,晴空霹雳落下来,又是一个关口。后来提着行 李站在一片荒草荆棘的山村中学五十五中,也是一个关口。 现在这个关口似乎比那些关口都更难上加难了。 马家军队员不剩几个,基地一片荒凉,一间间原来欢声笑语的宿舍都空着,连 收拾残兵剩将带继续招募人马,也很难撑起人气来,粮草也近乎断绝。舆论的炒作 也像冬天的西北风一样凉得刺骨。马俊仁一身伤病,只能方方面面略做指点。买菜 做饭,张罗生活,配合训练,就一个叫张娟的在那儿支撑着。马家军最困难的时候, 张娟手里常常只剩几百块钱。一次,让她先买一吨煤烧水,别人一车拉来三吨,她 要了,让马俊仁批评得呜呜直哭。但凡有钱,煤当然应该整车整车买。但那时钱紧 得只能烧一点买一点。手里的一点钱,要紧着保证运动员伙食。 马俊仁真觉得自己被卡着脖子往前走一样,实在太难了。 马俊仁这一次遭受重创之后的东山再起,开头十分艰辛。作者不想仅以孙悟空 去西天取经的远大目标与拼搏精神简单解释一切,作者非常关心活生生的人物。孙 悟空在战胜妖魔鬼怪艰难痛苦时还有各种很孙悟空的心理,我们的马俊仁也绝不会 例外。 作者问:车祸以后,你为什么不在医院多住一段时间,非要急着出来搞训练? 说说你当时的想法。不要说你现在的想法。 马俊仁自然听明白了作者的意思,他说:当时哪能在医院躺得住?越核计心里 越气,心中伤害大,身体伤害也就大。外边报纸全胡说开了,我要跟他们打,太没 水平了,也太失身份了。我要干我的。再说当时腰疼得根本没治,治也不能躺在医 院里这样治。我要重建马家军。 作者看着2004年的马俊仁,看着他一边抽烟一边讲话的神态,想像着他当时的 情绪,又问:你当时还有什么想法?就像1970年你到五十中当体育老师时,你说过 一定要打败他们,打败那些凭关系分配到条件好的市区中学的人们。那你这一次走 出医院挣扎着上田径场,心中有什么话对自己说呢? 马俊仁叹了口气:说真的吧,我当时的一股气全是冲那批甩下我走的运动员去 的。我想,你们走就走,你们离开我,成绩只会越来越下降,我训练下一批,我用 下一批来刷你们。你们成绩下降,我训练的小孩成绩越来越往上上,用不了两年, 我就把你们都刷了。等马家军再起来的时候,你们后悔都来不及。所有人都会说你 们甩下我马俊仁出走是错的。我马俊仁就要争回这口气。 作者知道,马俊仁这番话才真正是实话。 普天下一切家庭发生纷争时,无论是夫妻之间的纷争,还是父母子女之间的纷 争,情绪都主要集中在纷争的家人身上。子女与父母争执离家出走时,他们在悲愤 怨恨中最强烈的声音,是要让父母后悔;而父母在被子女抛弃时,他们的情绪也主 要集中在子女身上:要不,死一个给你们看看,要不,就铁个心肠给你们看看,要 不,就活个别的样子给你们看看;总之,内心最强烈的声音就是要让对方后悔。因 为爱而恨。爱恨交织的强烈情绪,是一切家庭也是马家军这个大家庭分裂时自然而 有的。 这样,我们就看到马俊仁东山再起的拼搏中,和那些离他出走的姑娘们之间, 如何演绎了一段爱恨交织的戏剧。 许多辉煌的人生远大目标,常常根植于一些极为切近的情结。马俊仁小时候渴 望得到母亲的宠爱和夸奖,渴望得到老师的肯定和表扬,那些情结支配了一个七八 岁乃至十多岁小男孩的奋斗。现在,马俊仁试图向那些离他出走的女运动员们证明 她们错了,这个情结其实也成为他后来努力奋斗东山再起的一个重要动力。 不同的是,几十年前,他是一个做儿子的情结。 几十年后,他是一个做父亲的情结。